夜里,下了一场雨,翌日气温骤寒。鸡舍里的鸡昨天还神情自若,现在都蜷缩在角落,不怎么活动。
阿蔽本来收拾出几件衣服,但看到稗子身上还单薄,一上午都在瑟瑟地打哆嗦,想到将来不知道还有谁会给他做衣服穿,阿蔽心中凄切,把那几件稍微厚点的衣服都留给了稗子。
本来打算中午去跟享夫人告别,然后就必然离开了。但雨一直断断下着,阿蔽想即便多留一会,主人也不会在意,一直拖到中午还没有动身。
天阴冷黑沉的,乌云遮住太阳,大地被照成灰色。午后刮了一阵疾风,又下了一场疾雨,世界变得更冷了。
这时主人家里有人来了,面色惶惶,直接进了卜享的内院。不多久,院里也一片慌乱。卜享跟着这个人走出去,临行时,吩咐把还在外面干活的奴隶叫回来,把家里的大门关紧,所有人在他回来之前都待在家里,奴隶也不准出去干活了。
好像有天大的事发生了,但这突发的情况,倒让阿蔽心头暂时松懈了一阵。现在没人顾得及她的去留,她反正也是不想走的。
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大商国的国王驾崩了。国丧已经开始,眼下急迫的是都城和京畿之地都需要严密戒备。
驾崩之君是一位前无古人的国王,他是王朝绵延至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也是一位颇有雄才的国王。尤其在其盛年之时,励精图治,使国家成为四海八方最强大的王国,国力达到鼎盛。然而伴随其生命结束的,是一个时代终将落幕了。
对这个时代的终结,有的人已有准备。然而大多数人,却感到彷徨无着。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已经很久没经历过国家权位的更迭。老商王武丁的时代,绵延了两到三代人的平安岁月。
卜享是被少卜赤叫去议事的。其实他只是少卜赤众下属中碌碌的一个,既没有根蒂,也不敢有野心。虽然他跟随少卜赤时间已久,但因为出身卑微,在众卜之中,几乎没有进阶出头的机会。
但卜享再不被看重,对国家变局也掌握一清二楚了。他与卜阱私交甚好,而他知道卜阱是少卜赤心腹。从卜阱那里得知新王登基后,示圭会将大卜之位释权,而少卜赤已经是示圭的指定接班人。一旦少卜赤晋升为大卜,卜阱也会跟着晋升。而自己只要跟卜阱结私,总不会丢了捞得好处的机会。
准备继位的新王,子跃,已年满十六岁。他从小受尽宠爱,娇惯张扬。虽然妇好在世时,竭心尽力培养他,但最终仍是个不学无术之辈。此子无才无德,难堪大位,妇好死后,他也只能依附示圭,由示圭力保他的太子之身。
先王驾崩,太子跃继位已无屏障,最终大权却独揽于示圭手中了。
按规国丧结束,新王才会登基。在准备先王大丧典礼时,示圭和少卜赤等人,又定下一条奸计。示圭假呈天意,要安排万人为先王殉葬,以服侍先王在天之灵。
以往国王驾崩,至多千人殉葬。主母妇好殡天时,示圭撺掇国王意许了三千人为妇好殉葬,当时就引起了王室公族的错愕愤慨。而如今国王驾崩,示圭竟然要使万人殉葬,王公们却已是敢怒不敢言。
之所以王公对此事不满,倒不是为这么多人命不忍,而是因为示圭此举伤害的全是他们的利益。
商王的殉葬者,上含位尊的嫔妃,以下是长期服侍的宫人内臣。再之下大量的奴仆却不是从王宫里出,而是由国家的贵族们进献。
示圭表面是拔高王公之族的身份,以显示他们于王权核心之靠近。进献殉葬者被视作至高荣耀,绝大多数殉葬者都由王公分担。王室各自动辄要出百人以上,公族也要提供几十人。而普通的贵族奴隶主,为显示地位相对卑下,只象征性每家出一名奴隶,加入到殉葬者之列。
奴隶是贵族们的重要财产,王公虽然表面富有,一下子提供几十上百人,也是筋骨之伤,实力都被削弱了。
国丧之事在奴隶中间也很快传开了。阿蔽觉得主人顾不上她的事,不敢枉自行动,已留了好几天。这几日她腰背剧痛,匍匐在自己窝垛,每天只等着稗子和阿鱼分给自己食物过活。
放晴了一天,太阳比平时暖许多。阿蔽觉着自己身体不那么疼痛,想着走出去透一口气。正在这时,阿荚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了。她一进来看见阿鱼,抱住她就是痛哭。一面哭,一面斥说阿鱼被选了去做陪葬。
旁边的奴隶都怕她不停止而惹出事,因为豺随时都可能进来。阿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被母亲给吓的一起哭了。
现在阿荚已顾忌不了什么,她失心般地哭。看见靠在角落的阿蔽,又指着她骂声说:“你看你,已经是马上就死的人了,既然要找人殉葬,凭什么不让你去?而我女儿才这么小,就因为她又聋又哑,就不配活吗?”
阿蔽知道她们母女可怜,自己低头一言不发,她心里也痛,她不止舍不得稗子,也一向疼惜阿鱼。
阿荚的哭声终于把豺引了进来。豺受不得阿荚这么哭闹,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们母女强行拆开,把阿荚拖了出去,并锁住了棚屋的门。
阿荚在外面仍然哭声不停,哀求豺带她去见戾。豺其实刚才跟戾一起喝酒,自己喝的醉熏熏。本来还找来女人陪着,却叫阿荚的哭闹扰烦了。自己被戾呵出来看看怎么回事,他看到阿荚这样更是气上心头。
豺用随身的笞杖抽打阿荚,但阿荚更不肯停下来。最后她冲着戾的房子的方向喊:“戾,你的女儿要死了,难道你就不肯救救她吗?”
戾终于出来了,但见他怒目圆睁,眦眶都绷着血丝,手里竟还握着一把短剑。奴隶们本来扒着门缝向外看,这时都吓的后退不敢再瞧。阿蔽把阿鱼抱住,用手遮着她的眼睛,但她拼命挣脱,视线不敢离开自己母亲。
阿荚看见戾来了,跪伏在地上哭求,“戾大人,求求你救救阿鱼吧!阿鱼要去殉葬了!”
戾没有接她这话,而是问:“你刚才说哪个要死了的是我的女儿?”
“大人,阿鱼啊,阿鱼是你的女儿,阿鱼要死了!”
还没等阿荚把话说完,只见戾一把将她揪起来,举起短剑在她背上干脆利落割下一剑。
阿荚疼的嘶嚎。她的衣服被划开,血瞬间染透了整个后背。连戾手握的剑柄都在向下淌着她的血。
阿荚忍着撕心的剧痛,使劲抬着头,把牙咬紧,把疼痛用力忍过去,好让自己能说出话,“大人,我求您现在不要杀我,留着我的命让我替阿鱼去殉葬吧!”
戾还是瞪着眼睛,手里的剑举在半空,“你再说一遍,谁是我的女儿?”
“大人,让我替阿鱼殉葬!”
阿荚的声音已十分颤抖,话音刚落,只见戾在她后背割下了第二剑。这一剑痛到阿荚力气尽绝,连哭的声音都已发不出。
戾还没松开阿荚,却晃了几下,让她能把眼睛睁开,看着自己。“回答我,到底谁是我的女儿?”
“阿鱼……”阿荚气若游丝,她恍惚听着戾的声音,但还是坚定的答道。
第三剑随着戾呸的一声划下去,阿荚已闭上眼睛再无动弹。戾这时才松了手,阿荚就像一只刚被宰杀的鸡一样摔在地上。
阿鱼把这一切都看到了。她看见母亲摔在地上时,自己忍不住要呼喊。但这声音还没发出,就被阿蔽用尽力气捂住了。
阿鱼还要挣扎,她想去救母亲。阿蔽已然顾不得自己身体的虚弱,把她紧紧抱住,不敢再让她发出一点声响。就这样,直到阿鱼一点点没了力气,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