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阿鱼醒了过来,她看见母亲躺在自己旁边,双眼紧闭着。
她伏在母亲身上,惊恐笼在自己心头。一旁的阿蔽抚了下阿荚的心脏,示意给阿鱼,她母亲还没有死。
此时阿荚已换了衣服,伤口也被扎住了。但剑划的很深,不知道血是否真能止住,更不知道阿荚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
阿蔽刚才去了的雉夫人那里求止血的药,但雉夫人听了这件事,竟装作受惊,什么都没给就把阿蔽打发出去了。
阿蔽只有再去找享夫人。享夫人果然感念过往,不仅给了药,还让阿蔽带去干净的衣服,另吩咐一个侍女陪阿蔽救治,这才让阿蔽看到阿荚还有生还的希望。
第二天早晨阿荚还没有醒来,阿蔽又去享夫人那里求换新药。这次她回来晚了,等她回来时,惊喜看到阿荚竟已经微微苏醒了,只是气息很虚弱。她身子还硬硬压着,也说不出话,眼睛咪蒙着,眼角却一直淌着眼泪。
阿鱼和稗子都守在旁边,见到阿蔽回来了,迎上去扶她。
阿蔽的双腿一直在颤抖,她被扶着艰难坐下,对坐在阿荚旁边。她看见阿荚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挺了过来,心里感到欣喜。
阿荚一定想不到,现在其他奴隶包括雉夫人都不敢管她的事,只有阿蔽对她没有离弃,把她救了回来。
当阿蔽跟她说药都是享夫人给的,阿荚的心里更加酸楚。这些年自己一直尽心尽力伺候雉夫人和她的儿子,但雉夫人却令她失望透顶。阿鱼要做陪葬的消息正是雉夫人告诉她的,但雉夫人却没打算救她的阿鱼。
雉夫人说,陪葬的人是戾和阿豺定下的。说是戾让阿豺挑一个最不顶用的奴隶,豺就挑了年纪最小,又聋哑的阿鱼。
可是要换个奴隶,只要雉夫人肯出面,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雉夫人却说,知道戾为人心狠,不想冲撞了他。
实际是雉夫人根本没把阿鱼的命当人命,也没觉得阿荚伺候自己好,自己就有该亏欠她的情意。死了一个阿鱼,在她眼里根本就和宰杀一只牲畜没什么两样。
雉夫人之所以告诉阿荚,却自称是出于一番“好心”。让阿荚知道自己女儿竟然有资格去服侍先王,自己应该为女儿感到荣耀。
可是这消息对阿荚却是晴天霹雳。阿荚不停向雉夫人下跪哀求,可却把雉夫人惹烦了。正好少爷磐儿哭闹,雉夫人就让阿荚先去哄少爷。但阿荚却不肯,竟还说自己女儿的性命就不如少爷的哭闹急迫吗。雉夫人终于被惹怒,把阿荚呵斥出去。
阿荚回忆起当时情景,心中腾起了恨。她不止恨雉夫人,恨戾和阿豺,也恨自己,恨自己天真,恨自己不肯认命。明明在主人们眼里自己从来永远都是个奴隶,却总希望他们会把自己当人来对待。
现在她对这个世界再无希冀,自己一辈子挣脱不掉这宿命,在世上唯一依恋的女儿也要被杀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还没有死,但却躺在这里不能动挪。
阿荚想比女儿先死,她不想再承受一遍痛苦才能死。她怕女儿被带走殉葬时,自己还只能躺在这里,连自杀的力量都没有。
阿荚想用尽全力让自己起来,她身体开始颤动,但伤痛却阻碍她的意念。阿蔽紧紧握着她的手,终于才使她平复下来。
到了下午时,稗子和阿鱼出去干活了。刚刚阿荚喝下几口稀羹,身子还是起不动,但头已能够扭动一些。
太阳又被云遮住了,屋里昏暗一片,只有微弱的光照进来。
阿荚目光不移地看着阿蔽,从喉咙里透出轻微的声音,“我想死,帮帮我。”这艰难的几个字说完,眼泪又止不住流淌。
阿蔽抚着她的胸口,轻声对她说,“你不要说话,就听我说吧,如果你听进我的话就点一下头。”
“如果阿鱼不用死,你愿不愿意为她一直活下去?”
阿荚听了,闭上眼睛,把眼眶里的泪用尽力挤出来,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那我就安心了。阿荚,你放心,阿鱼不会死的。”
阿荚听了,马上睁开眼,又紧紧盯着阿蔽的眼睛。她不敢相信阿蔽的话,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只在安慰自己。
“今天我去找享夫人,求她用我代替阿鱼殉葬,夫人已经同意了。”
听到这话,阿荚情绪更激动,她的手本来被阿蔽握着,下意识把阿蔽的手攥紧,嘴颤抖着想说出话。而阿蔽说这话时,却是异常的平静。
“本来也该是我殉葬,我又老又没有用,是个快死的人。只不过他们以为我已经离开了,但我只要还在这里,我还是这里的奴隶,我就可以代替阿鱼。”
阿蔽的所作所为,绝不只是安慰,而是真真地燃起了阿荚所有的希望。
“阿荚,如果你不要死了,你就点一下头。”
阿荚点了一下头,泪流的更厉害。
“阿荚,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能求你在我死后帮我做两件事吗?”阿蔽等着阿荚点头才能把话说下去。
阿荚又点了一下头。
“第一件,不要告诉稗子我是替阿鱼殉葬的,就只对他说我走了,以自由之身离开了。”
阿荚点头。
“谢谢你!”然后阿蔽接着说,“第二件,求你代替我照顾好稗子。”
当阿蔽再次等到阿荚点头时,她欣慰的笑了。她的眼眶里泛起了泪,但泪水却把眼睛洗的明亮。从她成为奴隶伊始,这双眼睛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明亮。
两个人在心里互相感激对方,对阿蔽来说,再无法期望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阿荚,你的时间还长,而这两个孩子的时间还会更长。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阿蔽俯下身子,贴到阿荚耳边,用最低的声音,“他们当我们是犬牛,是鸡豕,但我们知道自己是人,而且我们有比他们更真心的感情。我知道你一直想成为他们,为什么非要丢掉人心,去当野兽呢?他们囚禁我们,但你要相信,只要还活着就有冲破这囚笼的机会。”
阿荚从没想过从阿蔽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没想过任何一个奴隶可以拥有这样的想法。她想如果自己现在能行动,也许会马上吓得倒退。但这些话为什么又像从深渊中采集出来的火,直扑向她的心头,使伤口的焦灼的痛混合在她的胸腔里剧烈的燃烧。
这是阿蔽说给阿荚的,却也是自己最后的独白。说完她起身说再去陪陪孩子,然后就走出了门。
阿蔽离开,阿荚感觉到孤独。她悔恨自己曾经的所为,觉得亏欠阿蔽,也亏欠稗子。现在阿蔽要代替自己女儿死,自己却只有点头的能力,而阿蔽也不可能留给她更多时间表达感谢了。
两个孩子刚干完活,靠在栅栏边休息。稗子看见阿蔽朝自己走来,她的身子并不颤抖了,也没有驼着背,连头都扬了起来。稗子从来没见过阿蔽精神这么好,走路这么轻盈,仿佛眼前的人已不是阿蔽。
阿蔽没有跟稗子说更多话,她只说明天可能就走了,但稗子不是真的相信,因为这几天这样的话阿蔽跟自己说了很多次。
云逐渐散了,但天更加沉了。世界剩余的那点橘红色的光,被黑暗压的很低,一直被压到阿蔽头发上,又压到她的腰间,最后压到她的脚下。
第二天阿蔽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