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蔽走后,稗子原以为自己会孤独无依,失落无着。可他没想法,另一个在他生命里更重要的人竟很快出现了。
起先,稗子像往日干活时,总听到耳边有人跟自己说话。等他夜里睡觉,万籁寂静,这声音就更大,烦扰他睡不着觉。
每当听到这声音,他就四下找,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阿鱼看他找东西也想帮他一起找,她比划手势问稗子找什么,可稗子懒的理她,稗子觉得这声音自己听都昏浊,阿鱼怎么可能听得到。
那声音有时很远,有时又显得很近,有时像女人的声音,有时又像男人,或者也像其他跟他说过话的人的声音。
但更让他奇怪,这声音有时清晰,但却不像在对他讲,有时不清晰,却一定是在呼唤他。但无论他多努力地倾听,都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仿佛说的是人的话,却没有一个词在他的记忆里做过刻录。
当这声音不在时,稗子感到难得的轻松安静,但当他要听别人说话时,这声音却常会突然冒出来,在他耳边聒噪不停。
稗子被扰得心神不宁,甚至神志不清。这使他已无心思念阿蔽,只想要把这声音之源找到。
终于有天夜里,在稗子半睡半醒时,那个声音又在向他靠近。然而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清晰,且发出的是他能够听懂的话。
“稗子,醒来!”
稗子以为自己仍然醒着,他不确定这声音是真的说给自己。他看到眼前迷茫,仍然只听得到声音,却看不到说话人的面孔。
稗子逐渐听出来,这个分明是在不断呼唤自己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却是沙哑苍老的,他从未听到过这样的的声音。
稗子感觉到恐惧,不敢回答他的话。
“稗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说话者像是生了气,紧随其后,他的面容终于在稗子眼前显现。
那是一张苍老瘦削的脸,脸上的皮肤皲裂干燥,布满深深沟壑般的皱纹。他两眉紧锁,双眼本来也是紧闭的,但突然间睁开,凝视住了稗子。
稗子被这张面孔惊慑了,他吓得倒退,直到从睡梦中惊醒。棚屋外面呼啸的冷风响彻耳边,而他脑门上竟全是汗。
稗子再也无法入睡,他听着狂风声音整夜都闭不上眼。
第二天,稗子却听不到那个声音了,那张面孔也没再出现。但稗子努力回忆它,他觉得那张脸上像享大人,可却比享大人苍老的多。
白天过去了,到了夜里,声音还是没有出现。并且一连两天,声音全都没有了。稗子的世界安静了,但他却感到莫名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那个声音真的就从此消失了。
第三天,稗子在舀水时,在水中模糊地辨出了那张脸,但马上在波漾中消失了,随后稗子又听到他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稗子急切地问。但那个声音很快也消失了。
稗子重复地问,想把他呼唤回来。他的“自言自语”把旁边的阿鱼吓到了,阿鱼揪住稗子的衣袖,用力地拽,才把稗子的神智拉了回来。
又过了一天,那个人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稗子在鸡舍里喂鸡,几只鸡正在他脚下啄食。
稗子听出了它,却又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稗子有无数疑惑想对发声者说,但无论他问什么,那个人都不理会他,也始终都不停止,不断重复着无法理解的话。
稗子的神经终于被折磨到崩溃。他再也不想听到那个声音,那个苍老的声音让他极不舒服,仿佛语调里每一个字都是在剜他的肉髓。
必须用什么办法让这声音彻底消失。稗子想着,他发了疯似的扑向脚下的鸡,抓到一只半大的雏鸡。那只鸡被他按在地上,头颈都被捂住,剩下挣扎的爪子不停在空中抓挠,不消一会就没了动静。稗子把死了的鸡提起来,挂到栅栏边上。
阿豺看到后,果然不出意外地又对稗子一顿毒打。但这次却是稗子主动讨来了的打,他竟然渴望挨打,渴望肉体的痛苦,使他的意念里彻底抵消掉那个声音。
但稗子失望了,那个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更频繁了。那个人的话逐渐能被听懂,甚至包括了很多琐碎的话,比如问稗子今天冷不冷,感觉饿不饿。
但无论他说什么,都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而且无论稗子是否回答,还是反问他,他的声音都不会随之停止,也绝不会与稗子对话。
无论这声音有多折磨人,但稗子还是迟早适应了它。稗子不再发怒,他开始心里假装那个人不是跟他说话,尽可能无视他。
终于,在一个最冷最冷的夜晚,稗子睡下时,感到自己身体冷的僵硬。现实的寒冷没有在他的梦境中放过他,稗子进入到一个被冰包裹的世界,他的脚下,头顶,身体四周,全都只有水流结成的冰。
那个苍老的人又出现了。这次他不止有面孔,还露出整个身体。他身体和他的脸一样消瘦,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的宽大的袍子,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拐杖杵在冰面上,身体却好像悬在空中。
那个人在稗子的视线里还很远,但却没有主动移动,而是等待稗子向自己靠近。
稗子走近他,待看清他的脸时,问道:“你是谁?你能不能跟我说话?”
“我是蓍神。”
他终于回答了稗子,他的声音苍老,缓慢,但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是神?我不懂那个意思。你在哪里?”
“我是蓍草的神灵,你回头看,我在那株蓍草里面。”
稗子回过头,一株巨大的蓍草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稗子不敢想象这么大的蓍草,它的茎粗壮的像树的茎,那是紫红色的茎,上面一条条纵向的纹路一清二楚。但他越仔细看,越觉得这正是他撷到的那根蓍草。
“你是神灵吗?你的身体在蓍草里,那是我的那根蓍草吗?”
“我并没有肉体,我只有魂魄。我的魂魄寄托在那里。但我不会永远待在里面,等到一根枯萎我又要寄托到新的一根。”
“但是这根是被我拔了,是不是它马上就要枯萎,你又要走了吗?”
到这时,稗子与蓍神目光相对。一直凌冽呼啸的风声突然停了,整个世界一下子沉寂,蓍神接下来的话听的更清楚。
“不,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那你要寄托到哪呢?”
“在你的身体里如何?”
稗子听到这,他感到害怕。“可你总在对我说话……”
“那你想让我离开吗?”
“不想……”他的心思迟疑,觉得自己不应该抗拒。
“但你留在我身体里,能为我做什么吗?”
蓍神凝视着这个苦惑的孩子,原本肃穆的面孔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稗子被这个笑容打动了,他感到已经拥有了一切答案。
但蓍神还是对他回答了,
“我将解除你的困惑和忧愁,我将保护你一生。只要你接纳我留下,我不再不停对你说话,但你只要闭上眼睛,在心里召唤我,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稗子听了,他的心剧烈跳动。他感到身体里升腾的欢喜,化成一股暖流充盈了他的血液。他甚至感觉不到寒冷了,四周的冰正在快速地融化。
但脚下的冰面也跟着融化了,稗子感觉到整个世界开始晃动,坍塌。耳畔风又开始狂啸,还有更大的冰块断裂的声响。
稗子又开始惊恐,蓍神还站在他眼前,依然沉定。他努力让自己听清蓍神说的话。
“火燃起来了。烧掉那根蓍草吧,我就可以进入你身体。”
稗子醒来了。他看到这昏昏沉沉的世界,有一些斑驳的光。现在不是夜里,已经是白天。
阿荚坐在他旁边,另一边燃着一堆火。阿鱼以及还有几个奴隶围在火那边。
阿荚说他发烧昏睡快一天了,一直在说胡话。但稗子无法相信,自己才和蓍神说上几句话,怎么可能一天过去了。
他把头移向旁边那堆火。阿荚说,“这是小姐发了慈心,让我们烧起来的,否则你真的要醒不来了。”
稗子脑子里很混乱。他没有先让自己回忆,以理解周围的人和事。而是闭上眼睛,想重新回到刚才的世界。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再也看不到蓍神。
他突然想起蓍神最后的话,他从自己身边摸到那根蓍草,血红的草茎透着火焰的光亮。
稗子把这根草递给阿荚,请她填进火堆中。稗子盯着燃烧的蓍草,仿佛火堆烧的更旺了,一股股火焰剧烈地腾起来。
稗子又闭上眼睛,在心里召唤。
“稗子,我来了。”这苍老又带着柔和的声音,伴随一股暖风扑到他脸上。
稗子睁开眼,眼前的火焰像是有了真的声音。火苗化成皱纹,然后一点一点汇聚呈现出了蓍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