蓍神出现,并在稗子的身体里住下了。从此以后,稗子对他无话不谈,他把蓍神当作朋友,也当成指引人。
稗子渐渐发现蓍神并非总像初次见时那般沉郁严肃,他有时也会同稗子说笑,稗子感到开心时,蓍神也随他一起开心。
蓍神的确看起来衰老,但很多时候稗子感觉他仍然充满活力,他的声音也并不总是沧桑沙哑,有时既洪亮又饱满有力量。
天气逐渐转暖,春芽萌动。稗子突然发觉世界产生奇妙的变化,草兽鸟虫,无不让他欢欣。尽管他的世界依然狭小,但好奇心给了它无限的延伸。
稗子常会问蓍神很多问题。比如地上的草是怎么长出来的,河里的水是从哪里发源,那些牲畜睡觉时会不会像人一样进入梦境。
有些问题蓍神会作解答,但他更多时候让稗子先自己观察。稗子把观察的结论讲给蓍神,蓍神多数时表示满意,并鼓励他继续自己寻找答案。
稗子最希望知道的还是阿蔽的消息。他常会问阿蔽住的那座山在哪里,以及阿蔽是否回到了自己的家。
稗子逐渐接受了蓍神并非全知的事实,因为蓍神也答不上关于阿蔽的问题。有时他会给稗子一个答案,再隔多日,稗子又试探性地提出同样的问题,蓍神却好像忘记过去说的,又说出另外的答案。
但稗子并没有为此恼怒,因为蓍神无论说什么他都感觉到希望。蓍神给稗子的生活带来的希望,是弥足珍贵,也是从未有过的。
稗子不再像从前那样惶恐和怯懦,即使豺还是经常打他,或逼迫他做超出身体负荷的事,他也能坚强忍耐。因为每当这些时候,他都会召唤蓍神,请他陪伴自己。
蓍神给稗子以鼓舞,或者跟他讲其他的事,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挺将过去。
蓍神也会在稗子平静状态时,表达歉意之心,“原谅我没有肉体,你受到伤害时,没有替你抵挡的力量。”
但稗子总会阻止他的话,“你为我做的足够多了,没有你的声音我一定忍耐不下去。”
蓍神给稗子带来的改变,连阿荚也看出来了。阿荚伤愈之后,没能回到主人宅里服侍雉夫人,而只能待在奴隶棚中,跟稗子和阿鱼一起干些杂活。但她已不再留恋那里。
阿荚害怕见到雉夫人,也不敢跟戾和豺对视。戾不常出现,但豺还是每日监管着他们。现在他对阿荚母女更加苛刻,时不时找借口欺侮她们。阿荚只敢低头干活,小心谨慎,豺吩咐她什么就做什么,不敢出一点差错。
阿荚记住阿蔽最后说的话,只要保住生命,一切都有希望。现在她的心里,更相信自己,尽管她畏缩,却比从前更有勇气。因为她已准备好,为了自己的孩子,随时跟囚困自己的野兽最后一次搏命。
阿荚也信守了对阿蔽的承诺,现在她把稗子也当成自己孩子对待。稗子已发觉阿荚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但他对阿荚还是会有些许提防,一直来阿荚在稗子心中的印象,都是被主人派来监视自己那个的人。
阿荚有时会看到稗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常常突然发笑。她问稗子在跟谁说话。
稗子考虑要不要把实情告诉阿荚。这时蓍神对他说,不要把自己的存在公之于人。稗子于是对阿荚缄默无语。从此,他召唤蓍神,更加小心谨慎。一定要躲到无人察觉的角落,偷偷的跟蓍神说话。
除了阿鱼,没人再看到稗子自言自语。阿鱼对稗子举止困惑,她听不到稗子说什么,但却唯一觉察到稗子有了新的朋友,并且从友情中攫取到了快乐。而稗子慢慢疏远自己,这让她十分难过。
稗子的秘密后来还是对一个人开放了,那个人是不涕小姐。不涕成了第二个知道蓍神的人。
有一次稗子跟蓍神说话,他不知道不涕什么时候躲在后面偷听了。
不涕一个人来的,她跳到稗子面前,把稗子吓了一跳。稗子赶忙低下头,缩起身子想要逃脱,却被不涕拦住了。
“刚才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人,这里就我自己。”
“你胡说,我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你刚才是跟什么神说话!到底是谁?他在哪?怎么我看不到他?”
“小姐,没有神,你听错了。”
“你再不说,我就打你!”
稗子说着还想逃,小姐却依旧不肯饶他。
见稗子并没有畏惧,不涕又决定说些软话。“快说嘛!说出来我不告诉别人好不好?你忘了,你这条小命还是被我救活的!”
稗子还是不肯说,蓍神不让他说出来。尤其对小姐这样的人,他觉得即使告诉,蓍神也不想让他告诉这么讨厌的人。
不涕的耐心极容易耗尽,她按住稗子的锁骨,一把将他推倒,然后骑到稗子身上,压住他。
“说不说?不说你就别想走了!”
稗子咬紧牙,但这时他却听到蓍神说话了,“跟她说吧!我的存在,不涕可以知道。”
这让稗子意想不到,他脱口说出,“真的吗?”
稗子的话让不涕又惊又奇,好像他真的在跟别人说话,不涕死死按着的手也松开了。
“蓍神让我告诉你。但我的话,你不说出去,我才肯说。”
“什么神?”不涕来了兴致,“好,我保证不说。”
“蓍神是蓍草的神,他现在在我的身体里。”
“蓍草?就是地上那个杂草吗?草怎么还有神草?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骗你,你不信,我就不说了,放我走吧。”
小姐起身,把稗子放开了。她觉得稗子这假话编的没有什么意思,不过自己的兴致还没彻底消退。
稗子坐起来。
“那你说说,跟你说话的蓍神长什么样?”
“蓍神是一个老人,很老很老,有点瘦。”
“可我怎么只听到你的声音,听不到他的声音?”
“蓍神说,他在谁身体里谁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那你叫他出来,让他也进我的身体跟我说话。”
“我没法把他叫出来,蓍神也不想进入别人的身体。”
不涕一听,又恼了,“那你就是在骗我,你一个小奴隶,神怎么会进入你那脏身体里?”
稗子不说话了,他正仔细听什么,然后又对不涕说,“蓍神刚说了,你可以通过我跟他说话,他的话我替他传达。”
不涕又觉得有趣了,尽管她还是将信将疑,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可以立刻相信最离奇的事,也不愿意相信生活就像现实般乏味吧!
不涕想了一下。“你问问蓍神,他是从哪来的?”
稗子发现自己还从来没问过蓍神这个问题,现在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然而两个孩子都等了好一会儿,蓍神还没有回应,不涕以为稗子是在拖延时间,又快失去耐心。
“等等,蓍神说了。他从……东方一个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要……走几十年。那里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房子,没有人,只有石头堆起来的叫山的东西。山很高,比十座房子摞起来还要高。山的周围被……水环绕,水很……很宽,只有最习水的人才能游过去,要游两天两夜才能到山上。”
稗子一字一句复述蓍神的话,阿荚起初不相信,后来听得入了迷。
“真有这样的地方?那么远的地方你是怎么来的?”
“蓍神说他是……跟着风飘过来的,飘了很久很久,在他开始出发时,世界还没有我们。”
蓍神的回答让稗子自己疑惑,因为他从未想过在自己存在以前,已经有了世界,以及那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个答案让不涕很满意,也许这正是她猜测的。不涕又沉思了一下,然后接着问,“除了这个小奴隶,你还进入过别人的身体吗?”
“蓍神说他没有过,但是世上还有和他相像的神,他们也许进入过其他人的身体里。”
“那我怎么才能遇到他们,我也想有一个神陪着我,不是蓍草的神也行,最好是……飞鸟的神,鱼的神也可以啊!”
“蓍神说他也不知道别的神藏在什么地方。”
不涕有些失望,而稗子已很不情愿跟她再待下去。他想不到蓍神竟然愿意跟自己讨厌透的人说话,这让自己心里有了种特别的难以言表的情绪。
“那你能不能从小奴隶身体里出来一下,进我身体里跟我单独说说话呢?”
“小姐,你为什么非要让蓍神出来呢?”
“你别管!我要听蓍神回答。”
稗子对这个刁蛮的家伙厌烦至极,他没等蓍神说话,就兀自地搪塞一句,“蓍神说不行。”
“你说的根本就不是蓍神的话!你别骗我,你只要传达蓍神的话!”
“小姐,你才跟蓍神说上几句话,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稗子从来没敢这么跟不涕说话,但他心底里是想激怒小姐,好让蓍神觉察到不涕有多讨厌,不值得再搭理。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又要挨揍是吗?”小姐果然又恼火了。
可稗子没想到,蓍神竟然还在回答她。他语气还是平和,怎么就不能和自己一样,看清和厌恶眼前这家伙?
“蓍神说话了,这次是真的。蓍神说……为什么你要他进入你的身体?”
不涕一下又转怒为喜,她语气里竟还带着一些腼腆,“因为我可能会有一些话,只想单独对你说,不想让小奴隶听到。”
稗子听了心里更气,可他不敢发作。而紧接着蓍神的回答让他不仅是生气,嫉妒和失落的心情沉到脚底。
“蓍神说……他有办法让你单独和他说话。”
“真的吗?什么办法?”不涕又惊又喜,全然不在乎稗子有多失落。
但她很快发现稗子的举动变得奇怪。他把头低下,不发一言。不涕以为他是不想传达,她连叫了稗子几声,稗子还是没出声音,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不涕准备离近了看看,这时稗子突然抬起头。不涕看到他的目光和刚才不一样。
“不涕,你想单独跟我说什么?”
稗子的声音让不涕打了寒颤,这明明是稗子发出的声音,但却好像不是他在说话。不涕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语气能表达情绪,而不涕听出的语气,是一个长者在跟自己说话。
“你是……蓍神吗?”
“是的,现在你只想跟我说的话,稗子听不到了。”
“啊!?”不涕一时怔住,不敢相信,“你真的是蓍神?你不会是小奴隶假扮骗的我吧?”
“如果没有要跟我说的,我就得让稗子回来了。”
“先别!”不涕不敢不信了。“你容我想一想嘛!”
不涕在脑海里翻腾她想说的秘密的话。她的嘴唇嘟囔,话到嘴边要破口而出,又被咽回去。
她其实没想起来什么秘密,但有一个问题是她脑海里的第一个意识,只是她无法立刻决定该不该说出来。
然而不涕怕蓍神真的走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蓍神,你知道我的母亲去哪了吗?”
不涕焦急地等待一个回答,她的心提到喉咙,有一只牛犊的角使劲顶着,不让它跳出来。
“你的母亲在天上。”
不涕抬头望向蓍神指着的天空。
“在天上?我的母亲变成和你一样的神了吗?也是跟随风漂走的吗?”
“你的母亲没有变成神,但她在比神还高的地方,她不是跟随风漂走的,而是由云挽着去了很远的地方。”
不涕噙着眼泪,她想不到母亲现在这样幸福,她是激动地哭了。但她不敢更加详问,生怕知道了天上还有不尽如意的生活要让母亲遭遇。
这双流泪的眼睛看着蓍神,蓍神的目光也注视着她,直到这目光渐渐变回了稗子的目光。
稗子只觉得自己刚刚沉沉地睡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涕为什么会哭。
时隔多年,直到不涕临死的时候,她都没把那天问蓍神的话,告诉给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