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城宫殿群落之中,有一个略显偏僻的房间,一个孩子的咳嗽声一直不断传出。
房间内装饰华美,尤其那张由鹅毛铺作的大床,极尽奢华。但躺在这张床上的孩子,他那狭小的身体却显得极不相称。鹅毛足够多,足够厚,可他依然觉得身体下面僵硬和冰冷。
床周围有好几个仆人恭顺地站立,一个侍女正扶着孩子喂水。
生病的孩子是少王,子载。子载是妇好同先王的小儿子,也是先王最后一个嫡子。
子载出生在妇好领辖的封地,在他三岁时母后就殡天了,随后他被接到王城生活。他对母后难以保留什么记忆,却对自己的父王印象深刻。
先王把这个最小的儿子当作对亡妻的寄托,也在生命最后几年像一个平凡父亲享受天伦时光。那段岁月,国王出入哪里都常把子载带在身边。
这个孩子在国王眼里,既乖巧懂事,又天生的宽厚仁慈,跟他的哥哥是完全不同的秉性。国王最后的时间,越发反感太子,也动过换太子的念头。他觉得太子的心智有时还不如比他小十岁的弟弟成熟,将来很难支撑起整个国家的命运。
但是大王子已经死了,剩下的儿子里要么是庶出,要么实在不成才,且都已封到外邑,感情生疏,已很少接触。
示圭等人一直在国王耳边扇风,力保太子。国王觉得太子能得到神权集团的支持,王位可以坐稳,自己也不想辜负王后生前意愿,换太子的事就做罢了。
不过国王心里还是越来越喜欢子载,他打算如果自己在人间的路程还能更长,只要子载长到十五岁,就直接把王位交给子载继承。
然而先王驾崩,新帝接任时,子载才只有七岁。
示圭欣欣然接纳了先王的遗诏,立子跃为新王的同时,又立了子载为王太弟,封位少王,作为子跃王位的继承人。
子载在示圭眼里,身体和性格都是柔弱不堪,实在看不出能成气候。让他做继承人,示圭当然乐见,无论这两兄弟谁当了国王,朝政都会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上。
想来子载虽然地位尊贵,却也是个苦命之子。如今只不过关在金丝笼里,等到被释放的时候,许不过是又要进到一个更大的笼子。
服侍子载的有几个侍从,但大多与他并不接心。唯有正给他喂水的侍女是他最重要的人。
而这个侍女来历并不简单,她虽然身份上与子载一奴一主,可与子载关系却情同母子。
侍女名叫山雀,年龄不过三十岁,在少年时曾是妇好的贴身侍女。但她不仅是侍女,更是和妇好一样的巾帼戎女。
山雀虽然只是女辈,但因她身体轻盈,尤善骑马,便作为传令兵。她的本名无人知道,而她的飒爽英姿时常在军旅之间穿梭,就得了山雀这个名号。
山雀后来嫁给了一个军官,就暂别戎马。后来军官战死沙场,山雀又回到妇好身边。
当时她已怀有身孕,等到孩子降生,不久就夭折了。妇好的幺儿子载也刚刚为人,山雀就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照料。
子载在幼童时就与山雀相偎相伴,妇好对他却不如山雀那般亲昵。于是竟有传闻说夭折的孩子根本不是山雀之子,而是妇好之子。妇好为掩人耳目,才使自己的亲儿子到阴间去做了无名无分的怨鬼。
不过传闻终不足信,大概是有仇隙的王公们给妇好编造的。妇好临终也把子载托付给了山雀。山雀为了子载再没有穿过戎履,含辛茹苦,一心把子载培养成人。
喝完水,又喂了几口汤药,子载感到咽喉舒畅些,这时他突然说,想见自己的大哥。
这让山雀为难。他的大哥曾经与他关系很亲密,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子跃入宫做了太子,尤其登基为王之后,两兄弟私下几乎没再叙过面,感情已久疏了。子载在生病时想起大哥,让山雀觉得这个孩子不仅心地仁慈,还很重情重义。
山雀怕别人去请不动,只好亲自去求大王。然而她到了寝宫,也未准进入宫门,只能让侍者进去禀告。
山雀在宫门外等着,心里不抱太大希望。这时她看见一个熟人正走过来。
来者是一个男人,一身戎履。身行魁伟,容貌瑰丽,器宇不凡。他走到山雀近前时,山雀有些意外,但不敢失礼,马上参拜。
山雀认识的人名叫师鳌,是示圭的独子。不过他并不是示圭的亲儿子,而是示圭族内的亲侄。示圭本来无后,就把师鳌过继过来。
示圭对这个独子的栽培之心可以想见,曾一心要把师鳌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不过师鳌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他从小对巫卜之术毫无兴趣,倒是个行伍的好材料。他在年轻时在妇好身边当过侍卫,因此同山雀是很早就相识的。
然而两人的关系不仅是相识,还曾有过一段暧昧。不过山雀最终早于他嫁了人。但师鳌却独慕于她,时至今日,仍然一往情深,心结难解。
师鳌有一段时间自调外邑领兵,新王登基后,就被父亲召回来了。示圭的用意很明显,把他调回王城,好创造机会,让自己儿子代理自己掌握王城的兵权。
师鳌没想到自己竟和山雀在寝宫门外得到相遇的机会。故人犹在,只是岁月已写在脸上。但他的心还是如少年时那般波澜。尽管内心激动,但他还是克制情绪,只是跟山雀作简短寒暄。
山雀说出来意后,师鳌便说:“大王正是召我入宫,我去替你求说吧。”
山雀忙道感激。她抬头与师鳌对视一眼,两人目光都同时游离开了。这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两人都看到很多东西。山雀不是没对师鳌动过感情,但她自己做出的抉择,也因此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师鳌步入宫门,见商王正由侍者服侍穿衣服,师牛站在旁边。
国王看到师鳌来了,顿时喜笑颜开,衣服还没穿好,就要自己过去相迎。
师鳌赶忙后退,俯身跪拜。
“师鳌,你是来接孤的吗?”
“是的,大王。”
“好,好啊!你等会儿,孤这衣服马上穿好,穿好我们就出发。”
国王心情畅快起来,又令侍者快点给他穿好衣服。
师鳌说:“大王,吉时尚早,我听说少王生病了……”
“是啊,好像是一直咳嗦。”师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国王打断了。国王说的心不在焉,边说还在催促侍者。
“大王,臣觉得您若先去探望少王,然后咱们再起身,还不迟的。”
“怎么要孤去探望?孤弟弟那里已有巫人给医治了,孤又不会医病,去了能有什么用?”
“可是,大王……”
“别可是了!”国王又把师鳌的话打断了。他对自己弟弟病的事不仅毫不关心,竟极不耐烦起来。师鳌只好毕恭毕敬,再不敢多说。
“师鳌啊,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在孤的陪宫等着孤了,咱们可不能让他老人家久等了,事不宜迟,孤的衣冠也穿戴好了,你赶紧护送孤出发吧!”
师鳌只好遵命,和师牛一起陪同国王走出寝宫。宫门外山雀还在等着。国王一直是认识山雀的,尤其母亲在世时,自己对山雀还是尊敬,对她常以长辈相称。这次看见她,知道她的来意,就假装没看见,大摇大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