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圭并没料想到,他计划铸造的方鼎竟然铸了三年才终于完成。期间经历几次损毁,失败,方案也一改再改,从最初设计的数米宽的尺寸,一直缩小了几倍,才算终于完整成型。但最终的成品,还是足以震撼人心。
不过这座方鼎并没有给国家带来昌运,也没给国王的身体带来安康。这三年时间里,国家已处处隐现衰败的迹象。
小国王在他的朝歌宫里日日笙歌了三年,也把身体糟蹋的颓唐。这三年时间他竟然没有回过一次王城殷都,王城里的大臣几乎要把他彻底遗忘了。
他们见不到国王,只能见到的就是大祝示圭。示圭不但掌握世俗的权力,还兼“传递”上天的意旨,比真的国王威严都盛。而那个还是名义上的国王,已被他完全架空。
三年前,神官集团才开始掌握政事的话术权,但他们与王族公室,以及地方大族仍然达成一种平衡。但这三年时间里,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大肆聚敛财富,兼并土地,已然成为不可抗衡的势力。
不仅贵族的食邑被他们蚕食侵占,还有无数平民在神官集团的政策下纷纷破产,成了流民,最终又被迫做了神官家里的奴隶。
卜享也是既得利益者。他在这些神职官里,表面看来少言寡语,一副不争模样,可在聚敛财富时却一点都不手软。
这三年里,卜享也发达了。他的土地扩大了好几倍,牲畜家禽数不胜数,豢养的家奴也达到百人,俨然已成了地方上较有势力的奴隶主。
稗子已经十岁了,他目睹着主人家里,每年春秋都会进来一大批奴隶,原先的棚子关不下,又整整阔出了三个大间。
但即使主人越来越富有,奴隶们的生存条件仍然没有改善,甚至比以前更糟糕。他们的单独空间更狭小,伙食分配也不如从前,尤其奴隶多了,免不了竞衣竞食。而即使这些全都身陷囹圄,没有自由的人,只要人多了就会拉帮结派,在自己的小范围里也要区分高下。
稗子一直盼着看到新来的奴隶里,有和自己年龄相当,甚至还要小的。但三年过去了,稗子的希望还是落空,他和阿鱼依然是这里最小的奴隶。不过也还是有了一些年轻奴隶,已经比自己大不上两三岁。
家里的主人,以前稗子常能见到享夫人。那时她面带容光,显露贵态。但这几年里,她似乎衰老了太快,蜡黄色的脸上满布暗斑,身体也比以前羸弱多了。
现在享夫人深居简出,奴隶们很少看到她。有时她出现,听见她的声音,也是吃力和虚离的。她看什么都像提不起精气,这幅病态甚至比起奴隶更像个奴隶。
与她截然不同的是雉夫人。雉夫人一向满面春风,她本来个子高挑,又常把脊背挺的笔直,那骄傲和得意写满她整个身体。
享夫人总是尽力回避她,这样的处处示弱却让她更加强势。她总要抓住机会在正室面前摆耀,仿佛就是为了让正室早点积郁死掉,好让自己立刻上位。
雉夫人在卜享那里比以前更得宠,不止靠她的年轻姿色,更靠着她那无论出入哪里都要携着的卜享的独子。
这个叫磐儿的孩子,已经快七岁了。但恐怕除了他的生母,在任何人眼里,这孩子的身体都匹配不上他的名字。
磐儿确实是个病秧子,瘦弱矮小,柔不禁风。但在更小时候身体还不算差,却在近几年经常生病。由于生病,头脑昏沉,反应也比常人迟钝一些。
可是雉夫人不可能承认,她总是相信自己的儿子只不过得了小疾,只要调理好,身体一定能恢复的像磐石一样坚硬。
卜享对他的独子也是最上心的,有几次他还请来同僚到家里一起施巫祝之术,但对这个孩子的身体却毫无用处。
雉夫人不许别人谈论磐儿的身体,但小姐不涕却不被她控制。全家上下和雉夫人结怨最深的就是不涕,因为只有这个姐姐敢当着人的面挖苦嘲弄她的弟弟。
雉夫人当然不能忍她,和卜享告过状,也罚过她,打过她,但都无济于事,不涕还是不惜余力地跟雉夫人针锋相对。
不涕嘲弄磐儿,却不是真心为了伤害他,而只是为了气恨雉夫人。她想过自己应该厌恶这个独得宠爱的所谓的弟弟,却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磐儿虽然看起来有点痴笨,性格却是极柔软的,同他的生母完全两样。世界给他这样孱弱的身躯,可他依然对待整个世界充满善意。
在这个六七岁孩子眼里,主人,奴隶,甚至牲畜,草木,虫兽都是没有差别的,他愿意对身边的一切平等看待,只为等待相同的回应。在他身上是只有孩子才可能有却不总是一定有的可贵的纯真。
磐儿不仅不怨不涕,他其实很想亲近自己的姐姐。因为在他的生活里,除了与他形影不离的母亲,他竟还没有一个玩伴。而姐姐却是唯一可以成为玩伴的人。磐儿在心里盘算,有一天姐姐会不再讨厌他,来跟他开心地玩耍。
一个奴隶主家里最宝贵的孩子,却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自由。母亲不能让他接触到宅院外的奴隶,即便他想出门走走,也得由母亲或仆人跟着。
磐儿时常羡慕姐姐,去到哪里都没人看管。他想像姐姐一样自由,他幻想有一天,对他很好很好的姐姐带着他去到各处玩,看各种他见不到的东西。哪怕只有一天自由,他也能感到满足。
除了磐儿,不涕再不被其他家人待见了。卜享几乎是同雉夫人一样程度的讨厌不涕。他讨厌不涕,不仅因为不涕是女儿身,更是因为她极度疏离自己和没有规矩。
不过近些日子,卜享在雉夫人那里竟开始维护起不涕。但他的做法不是为了拉近父女的感情,而是因为他发现不涕已出落的很美,超出自己的预想的美。现在她十一二岁,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嫁出去了。一旦嫁给显贵之人,就一定能给自己带来不错的收益。
不涕确实很美,只要见过卜享家这个女儿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美。卜享前两个女儿出落的也不错,但跟不涕比起来,却一定是逊色的多。
不涕拥有很长的睫毛,睫毛笼罩下的那双大眼睛,好像是在丛林之中隐蔽不住身影的精灵。这双眼里,纯真抵不住天生的妩媚。如果她盯住哪个人看,那对精灵就像是要飞出来,但自己又出不来,只有要让那个人走进去。
不涕的性子和她天生娇媚的模样太不相称了,她实在太不像个女孩。卜享大概知道不涕喜欢跟阿豺厮在一处,又整天在田垄里撒野,还经常进到肮脏的奴隶棚子里。
这些让卜享难以忍受,他就让大夫人来替自己管束,教她如何得体,好为将来出嫁做好准备。
大夫人也跟不涕有层隔阂,她所能做的管教,只能是限制掉她的自由,最初不许她和奴隶接触,后来干脆不准她走出享家的宅院。
大夫人限制不住她,不涕还是会突破仆人的监视偷偷溜出去。
其实不涕也不是哪里都想去,和哪里都能去,她也没有得到过磐儿想象中的自由。她从来没有走出过享家的土地,去到真正的外面的世界。也许有机会她来到田垄的边缘,却不再敢向外踏出一步,因为她害怕,她不再确定外面的世界还是否安全。
不涕对奴隶的兴趣并不大,她眼里的奴隶们都是又老又丑又肮脏,甚至还不如猪和羊干净和有趣。她不想碰到他们,也怕他们沾到自己。对待奴隶,她最大的乐趣就只是看着阿豺毒打他们,从奴隶的惨叫声中,这个孩子感受到异样的兴奋和快乐。
但有一个奴隶被她视为例外,那就是稗子。她觉得稗子是自己唯一一个奴隶身份的朋友,尽管她不确定稗子是否把她也当作朋友。
稗子从没把她当作朋友,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讨厌不涕。尽管现在不涕除了在言语中折磨自己,几乎不再对自己出手伤害,但稗子甚至觉得自己比以前更讨厌她。
尽管稗子把蓍神的秘密唯一告诉给了不涕,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被迫的。稗子对蓍神全部赞同,唯一心生嫉妒的就是蓍神居然答应和不涕单独地说话,甚至都不肯让自己听到。
三年时间,不涕经常会来找稗子,但其实她真正来找的是蓍神。不涕找了一个地点隐蔽的地窖,以前用来窖食物,但因为太狭小,盖了新的地窖,这个已经废弃了。
这里成了不涕和稗子秘密见面的地方,不涕强迫稗子去那里找她。有时稗子先到了,他一个人在那个封闭狭窄的空间,担惊受怕。
不涕到来就把蓍神呼唤出来,这时候稗子就感到自己好像死了,或是在沉沉睡着,他觉得自己意识清醒,却身处一个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的世界。等到清醒过来,他爬出地窖,只能看到不涕的背影从不转身地走在前面。
他不知道不涕跟蓍神都聊过什么,醒来时也很少见过不涕正面看自己的表情。
后来稗子知道他的忧虑其实是多余的。因为阿豺一直知道不涕和稗子这个秘密的地方,只不过不涕从没跟阿豺说过任何有关蓍神的事。
尽管稗子心中不情愿,但他也要承认跟小姐“混在”一起,还是有好处的。这几年他再没有挨过阿豺的打,这大概是小姐的授意吧。除了不再打他,阿豺也不经常逼迫他干活。除此之外,稗子的状况跟其他奴隶比,也就没有什么差别。
稗子和阿鱼的工作还是喂养禽畜,但他们工作的负担比以前更重了。不过有越来越多的奴隶参与到其中,虽然都是比他们年龄大和强壮多的成年人,但气氛总归比从前热闹一些,稗子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寂寞。
稗子不像以前那么怕阿豺,但他和其他奴隶最怕的仍然是戾。戾不常出现。可大家都知道,一旦他出现在眼前,就一定会有奴隶遭罪。
阿豺虽然也是凶恶的,但他甚至没有把奴隶打伤到无法干活,也从来没有使用过利器,因为他知道不能害死主人的财产。
但戾不同,戾的狂躁是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而他所施行的所有伤害只是为了纯粹的发泄。几乎所有奴隶都亲眼目睹过戾杀人。他让奴隶们看着自己把人打死,然后甚至对尸体继续残害。
所有人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连微弱的气息都不敢喘出来。没有人知道戾的愤怒究竟来自哪里,也许他身体里住着一只恶魔,并早就吃掉了他的心脏。
随着奴隶增多,戾和阿豺采取了两项措施来管理奴隶和防止逃脱。不过这措施不是他们独创,而是有实力的奴隶主一直都在施行。
为了防止奴隶逃脱,主人会在奴隶脸上烙字。有的奴隶脸上烙下“奴”字,有的奴隶烙下的是主家的名姓。而卜享家的奴隶统一烙的一个“享”字。
这是极度残忍和蔑视尊严的,奴隶的标记要在身体最醒目的位置给别人看到,并要伴随自己一生。带着奴隶标记,即使逃跑掉,也会被认出奴隶身份,还是随时会被抓回去。
不过,一般只有精壮的男力脸上才用烙字,女奴则较少受此痛苦。女奴大多在服侍主人,连走出宅院的机会都很难得到。她们逃跑的意愿不强,因为即使逃脱,在险恶的世界也很难独立生存下去。
稗子的脸上还没有烙字,他想也许因为还没人把他当成男人。
主人的第二项措施是用奴隶管理奴隶。这听起来奇怪,但确是行之有效的措施。获得管理资格的奴隶都是刖足的奴隶。刖足就是砍掉一只脚的脚趾,最初是针对逃跑奴隶实施的刑罚。被砍掉脚趾的奴隶,他们体力犹在,却再也别想奔跑,往后就只有彻底断绝自由的念头。
而主人因此觉得,受过刖刑的奴隶,会变得更加“忠诚”。逐渐的,奴隶主在奴隶中挑选出信任的人,给他们刖足,然后算是赋予这类奴隶新的身份。
被刖足的奴隶不用再出劳力,生活条件也要比普通奴隶优越。他们的下半生,只要一直尽忠尽职,为主人看管好分配给自己的奴隶。
身为奴隶竟然会一直保持这样一种病态的心理,就是把被主人刖足当成荣耀。因为刖足所受的痛苦和身体造成的残缺,抵不过他们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刖足者是介于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存在。在主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奴隶,但在他们自己心里,已不把自己当成奴隶。
卜享家现在共有六个刖足者,他们都成了阿豺的走狗,也都听命于戾。稗子和其他奴隶叫他们六犬。六犬每天都和奴隶生活在一处,比阿豺还会作威作福。那跛行的步态让人生厌,但谁要是得罪了他们,就一定会遭受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