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还是愿意跟在稗子身边,但却不像以前那样一步不离。
已经长到十岁的阿鱼,好像一直没什么变化,仍然渺小,安静的没有一点生气。
尽管她没法跟人说话,也几乎理解不了别人,但她却一直努力用行动与周围的人交流。
她的表达方式就是默默地帮别人做事。只要她干完自己的活,还有空闲,就不让自己闲下来。
奴隶们喜欢阿鱼,感受到她的善良,也因此愿意给予她更多关护。但她仿佛从来没有自己的诉求,永远不知疲倦地付出。
阿鱼和她的母亲在奴隶群体里都成了“前辈”,她们也得到大多数奴隶的尊敬。
同阿鱼处境完全不同的是稗子。稗子能正常说话,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把这项能力对别人运用。他内向羞怯,敏感懦弱,从来不敢主动跟人说话。
在奴隶们眼里,这是个古怪的孩子。有时候自言自语,却听不出说的什么。他独来独往,总是低垂头,看人时,游离的目光也让人厌倦。
稗子不明白阿鱼为什么总爱管“闲事”。他把阿鱼当成自己半个朋友,不是因为不喜欢阿鱼的性格,而是他始终不能确定,这个不会说话,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阿鱼,是否真的有和自己一样的人的感情和情绪。如果她不具备这些就只能算是半个人,也只能算半个朋友。
稗子觉得自己唯一的朋友就是蓍神,他愿意跟蓍神说话,也愿意聆听蓍神的声音。蓍神除了没有肉体什么都具备,而是蓍神的声音从不会让自己感到紧张。
有一天,奴隶们在垄上割畜草。稗子割完了草,把草扎起来,让阿鱼先带回去,自己去河边汲些水再回去。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接连许多天没有下雨,河水略有些下沉。裸漏出泥泞的河岸,浅草刚刚从泥土里滋出。
稗子走到河岸,自己先舀了一口水喝下。这条河因泥沙多,河水总是浑浊,而今天却异样清澈。
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蓝色的天幕照到河里,好像又把河水重新染了一遍。
稗子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他感到这河水不仅清澈,还很清凉甘甜。
稗子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脸在水里照得清楚,连灰尘都看得见,他决定再洗一把脸。离他不远还有其他奴隶也在河边取水,稗子抬头侧目看别人的影子,却没有自己影子那么清晰。河面一直摇荡,而那些影子也一会儿完整,一会儿又分了形。
稗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神,那些影子在他眼里成了活动的有生命的东西,并在一点点向自己这边游来。
水里的影子相遇融触。有各种影子,人影、树影、飞鸟略过天空滞留的影子,都归拢到了一起,全都游到他面前。
稗子闭上眼睛,又睁开,看到它们都还在,好像微风的影子也加入了进来。
“你听见水里有东西在说话吗,蓍神?”稗子真的听到这些影子在说话。
“听见了。”
稗子见蓍神就在他旁边,跟他一起朝河水里看。
“那你听见它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楚?”
“它们在……讨论怎么从水里出来。”
“那我帮它们出来吧!”
稗子说着把一只手伸进水里,等到水波平静了,攥住拳头,然后把拳头抽出来,可拳头里什么都没剩。
“我想把它们拉出来,可我一伸手,它们就躲起来,我抓不住它们。”
蓍神却说,“那就别去管它们了。这么好的天气,我要休息一会儿。”说完他在稗子眼前就消失了。
稗子还想仔细聆听,可他也突然感觉困倦,然后顾不得地上泥泞,躺下就睡着了。
刖人呼唤奴隶回去,稗子什么都没听见。等他再醒来时,太阳已经不在他头顶,夕阳的余晖从他脸颊照进他的眼睛里。
稗子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因为他看见了眼前,有一张脸挡住了一半天空,一双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但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他看出来那是个孩子,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这分明是家里的小主人。
稗子赶忙翻起身。
小主被他突然的起身吓了一跳,不过见到他醒了又很兴奋,用腼腆稚嫩的声音说,“你好啊,你是谁?”
稗子翻滚着站起来,顾不上这孩子跟他说什么,也顾不上粘在身上沉重的泥,就想逃回去。
“等等啊,你别走!我在问你话呢!”
问话?我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的。稗子心里想着,头也不回。
“你先别走,你等等我,这里太远了,我没到过这么远,你带我一起回去好吗?”小主的声音慌张,已经快要哭了。
稗子站住了,他转过身,小主已经跟了上来。
“你怎么来的这儿?”稗子问。
“我自己偷偷出来的。”
“那我把你带回去。然后……”稗子还想说点什么,比如让小主为自己求个情,让看管不要责罚自己。或者压根就别让人知道他俩在一起,尤其让雉夫人看到了,兴许自己挨打会更厉害。
稗子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管带着小主往前走。
“我刚才问你是谁?”
“我是奴隶。”
“奴隶都没有名字吗?”
稗子停了一下,“对,奴隶没名字。”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稗子脱口说出,但马上改口,“不知道。”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叫磐儿。”
稗子没回应。他听着小主很认真地介绍自己,可他只想快点回去。
“你好像不想说话。”
稗子沉默。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睡觉吗?”
稗子还不说话,只顾往前走。小主终于有些失落,他偷跑出来,本来最希望找到一个一起玩的伙伴。
“睡觉可真没意思,你知道我刚才干什么了吗?我在听水里的精灵说话!”
听到这话,稗子先是一愣,立刻站住了,他回头看小主,眼神里分明露出惊喜。
“你听到精灵说什么话?”
“说了好多好多,有一个说它想上天上去,另一个说不行不行,我怕离开水就被晒干了,还有一个说到地上玩一玩也好啊。”
“精灵长什么样,你看清了吗?”
“没看清,他们在水里很深很深,我只看见一块一块的黑影在动,那些就是精灵。”
“那精灵有没有叫你把它们拉上来?”
“没有,精灵都在自己说话,它们没发现我在偷听它们。它们跟你说话了吗?”
“它们想让我帮忙拉它们上去。”
“真的呀!?”
两个孩子都兴奋了起来。小主不知道稗子是编的假话,这假话也成了稗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虚荣的机会。
“那你拉它们上来了吗?”
“我拉不上来。精灵的身体跟咱们不一样,我一碰到它们,它们就化开了。”
“这样啊,那下回咱们想个办法,把精灵拉上来一起玩好不好?”
“下回……”稗子其实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小主,不过他却很想跟小主再见面。
“好啊!下回咱们一起把精灵拉上来。”
“嗯,那说好了!”
两个孩子都欢快地笑起来。
稗子说:“我以为只有我能听见精灵说话,原来还有你和我一样。”
“什么?我还以为,谁都能听见精灵说话。”
小主说完又马上否定自己,“不对,我母亲说过只有小孩才能听见精灵说话。”
稗子听了,若有所思。
“你知道吗?”
他突然很想把蓍神讲给小主,“其实我还认识……”
稗子话还没说完,竟看见远处一个刖人正走过来,身旁还跟着两个男奴。
稗子以为刖人一定是来找他的,他怕极了,可更害怕刖人看到他跟小主在一起。他来不及给小主介绍蓍神,慌忙地说,“今天不能和你说了,我得藏起来了。你看那边的三个人,一会儿他们过来,你就跟他们一起回去。”
“可你为什么不能说了,又为什么要藏起来?”
“来不及告诉你了,你自己朝他们走,他们马上就能看见你。见到他们千万别跟他们说你见过我,好不好?”
小主听了更疑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说?你在跟他们捉迷藏吗?”
“啊对,千万别告诉他们,不能让他们找到我。他们若是问,你就说没见过别人,好不好?”
“好啊!”小主听了倒觉得有意思,“那咱们约好下回一起玩。”
稗子来不及听小主继续说,已经朝相反方向跑开,然后钻到一处草丛里。
他在草缝间偷偷看,见到小主和那三个人碰上面,然后往回走。自己也悄悄跟着溜了回去。
稗子没意识到这是他出生到现在,距离挣脱囚笼最近的一次。然而在当时他也根本没有逃跑的意识及能力。甚至他也不知道,那天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没有回去,而这个刖人也根本不是来找他的。
磐儿其实才是偷跑出来一小会儿,却让雉夫人把家里闹翻了。她逼阿豺带着六犬分头去找小主。并没走出多远,就把小主找回去了。
稗子溜回去以后,没想到既没被发觉也没挨打。只有阿荚在焦急等他。稗子心里庆幸,但还是避免不了后怕。
晚上睡觉时,稗子想起水里的精灵,但想的更多的是小主。今天遇见小主,他感到极快乐。他没想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里,有一个喜欢他,也让他喜欢的人。
稗子打算明天把小主告诉给蓍神,然后让蓍神指引自己,在哪里还能再和小主见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