蓍神知道稗子心里的“新朋友”,他为稗子高兴,并激励稗子不要放弃和小主再见面的希望。
从那以后,稗子经常借口到河岸边,然后尽量多待一会儿,目的就是等待小主出现。
他觉得奇怪,自己依然能看到河里的倒影,却再也听不到它们说话。河岸总是布满嘈杂的声音,鸟叫蝉鸣,以及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以前他喜欢听这些声音,现在却被这些声音搅扰的,无法静下心聆听水下之声。
稗子其实有见过小主几次,但全都是遥遥掠见。小主总是由雉夫人携着出门,经过自家农庄的田垄。有时跟母亲都坐在车里,车上盖着华盖,稗子只能认出那是主人出行的车。
只有一次,小主从车里探出头,目光正好和稗子相对,但仅仅一瞬间,他的目光就主动移开了。
稗子沮丧失落,他又同时劝自己相信,也许小主并没有真的看见自己,也许是被他母亲叫,而必须回头应咐。
时间一天天过去,稗子开始不敢再期待与小主见面。他只能在心里承认,主人是不会把奴隶放在心上,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胡思乱想的傻事。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向小姐不涕问起小主。
不涕不像以前那么频繁来了,因为开始被家里管束。她有时三四天不见人影,然后突然跟在阿豺后面,在奴隶干活的地方大摇大摆地晃荡。
不涕还是一有机会就找稗子,现在她对稗子的态度也比以前好。有时好几天才来,她还带给稗子些吃的东西。稗子已不清楚自己还该不该讨厌她,两个孩子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一个说不上喜欢的喜欢,一个说不上讨厌的讨厌。
稗子突然的问话,让不涕惊讶,“你问那个小药罐子干嘛呢?”
“小主最近身体还安好吗?”
“不知道,现在我也见不到他。”
稗子没从不涕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他心情失落,无法再继续问。
但不涕却是主动地说,“最近他出门识字了,几天就出门一趟。”
“识字是什么?小主去哪里识字?”
“识字就是……哎,说了你也不懂!识了字以后能当官,但不是谁都让识字,我都没让识字,你一个奴隶,想你都不该想了!”
稗子对不涕蔑视的口气习以为常,但这次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嫉妒心。因为他突然觉得识字一定和能听精灵说话有关系。小主识了字,以后就能听更多精灵说话,而他自己再也别渴望这些了。
“我不稀罕他能识字,但凭什么他能出门到外面去而我就不能!?”不涕说这话,带着一股忿忿的情绪。
稗子低头沉默,没再说话。不涕的话给他浇足了冷水,可他没想到,不久之后他竟得到了一次跟小主见面的机会。
已是入秋时节,是奴隶们最忙的时候。前天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有了一些凉意。
大多数奴隶都去了地里收庄稼,留下稗子在牲畜棚里,照料的活计也比往常重。
这时候进来一个奴隶,慌里慌张,对稗子说,“主人的车刚从外面回来,道路泥泞把车陷住了。众人齐力把车拉出来,但拉车的牛好像是蹄子崴了,死活不肯走,现在让你再牵一头牛过去。”
稗子不敢怠慢,挑了一头牛赶去。等他到时,车果然还停在垄上,离主人宅院还有挺远距离。
稗子把牛交给御车奴,御车奴赶着牛,慢慢地驶回去了。其他奴隶分散回到地里,一个刖人吩咐稗子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剩下那头牛赶回去。
没有束缚的牛,竟也起了身,在稗子吆喝下,缓步往回摇晃。稗子和牛跟在主人车的后面,但走的慢,离主人车也越来越远。
稗子突然感到有人拍他后背,他转过身,见竟然是小主站在他身后。稗子喜出望外,小主也一脸兴奋。
“你怎么在这儿呢?”
“你没看那辆车吗?本来我在车上,他们拉车时,我就偷偷溜了下来。”小主说着话,把稗子拉到旁边田里。
两个孩子蹲下,秸秆遮住他们身影。
“咱们藏在这里吧,不能让他们看到我。”
两个孩子又相视笑了,小主笑的很开心,但稗子笑的勉强。他瞄了一眼田地外面的牛,心里忐忑不安。但其实他心里更在意的,是这么久没和小主见面,两人间的友谊是否还在。
“那咱们要不要去河里找精灵?”稗子问。
“今天先不去了,我恐怕藏不了太久,他们肯定马上就来找我,然后我还得回去,不然我母亲又要责怪我了。”
“好吧。”稗子仔细看了一眼小主。他觉得几个月不见,小主好像变化很大,但却说不出是哪里改变了。他心想,是因为小主识字了吧,见识比自己多的多,也早听惯了水里精灵说话。
“那咱们玩什么?”
小主沉思了一下,“我来教你识字好不好?”
“识字?”尽管稗子已经听过这个词,可当小主亲口说出时,他还是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识字就是……”解释这个让小主犯了难。“你知道奴隶脸上刻的那个图案吗?那就是一个字。是‘享’字。”
“那你识的就是这个吗?”
“不只有这一个字,有很多的字。什么东西都可以用字来代表,字也不是只写在脸上,可以写在任何东西上面。”
小主说着,拾起一根秸秆,在地上画了几笔,“这个就是‘田’字,我们现在就在田里。”
稗子看了觉得很奇特,“这个就是字?画出它来就代表田地吗?那你还会画什么?”
小主又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有“水”,“火”,“木”,“山”。当写到“山”时,稗子只觉惊讶,他仔细端详这个字,也照着画了个一模一样的。
“你知道山是什么吗?你见过山么?”稗子问。
小主摇了摇头,“我还没见过,咱们这里没有山,但我听老师说,离这里不远的北方就有山。”
“那南方呢?南方有没有山?”
“这个不知道,大概也会有吧。”小主没接着说,他继续在地上写字,饶有兴趣地一个接一个写着,边写边念出来,仿佛要把学的字都给稗子写出来。稗子也在旁边跟着写,还用心记着笔画和读音。
“那你是去哪里识字?”
“我有一个老师,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反正他家里挺大的,比我家还宽阔。另外跟我一起识字的还有三个小孩,我也不认识他们。”
“那你们成了朋友吗?”
“没有。”小主摇头,语气里带着些遗憾,“他们比我大一些吧,好像他们先前就认识的,但我还没跟他们交上朋友。”
两个孩子没再谈论别的事,而是继续专心在地上写字。明朗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晨时的寒意驱散了。
这是稗子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刻。他不记得,即使在当时也并不知道这美好一共经过了多久。但多年以后他依然忘不了那天,和那个更小的像弟弟一样的孩子对坐在田地里,相互间一笔跟着一笔地写字。
他记得小主纤白柔弱的手,握着一根粗糙又软踏踏的秸秆,与他的身体极不相称。他喜欢看那双手,弱的像水草的根,干净的却像莲花的花瓣。
后来,小主想起来稗子那天还没来得及说的话。稗子的心剧烈跳动,他马上要把蓍神的秘密告诉小主,这是他唯一的秘密,而小主也是他唯一愿意主动告诉的人。
稗子正准备开口,突然感到身后的草叶剧烈摇动,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后面拉拽。被拽起来的衣领勒住他的脖子,使他喘不过气。
稗子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人手的力量。
稗子来不及往后看,已经被拉出田地,狠狠地摔到垄上。还没等他看清楚,这只有力的手又把他揪起来,另一只手抡起就是一记耳光,紧跟着又是更响亮的一记。
稗子被打的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他反应好久才看清楚打他的是个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