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满脸横肉,身高马大的刖人,是阿豺豢的六犬里的大犬。平日里除了侍奉主子,剩下的时间就是骑在奴隶身上作威作福。
这个大犬,在来卜享家之前就已是刖人。主人把他买下,就是来看管奴隶的。
大犬把稗子扇倒在地上,嘴里还继续骂着。小主从田地里冲出来,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挥起胳膊往大犬身上扑,要跟大犬拼命。
这可把大犬吓得手忙脚乱。他自以为是稗子勾搭小主人,使他未能回家。本来是要替小主人“解围”,可没想到却把小主人惹恼成这样。现在才明白,两个孩子竟是同一心的。
这样闹不久,雉夫人也赶来了。大犬吓得跪倒在地,连忙解释。可小主也要抢他的话,争着跟母亲哭诉。
两个人都语无伦次,把雉夫人听得烦了。她当然先护着儿子,命人掌了大犬的嘴巴。这时候大犬才不敢说话,雉夫人只听小主继续诉说。
小主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哽咽着,嘴里只能重复嘟囔着,“他打了奴隶哥哥!”
雉夫人看见儿子指着躺在地上的稗子。她知道有这个奴隶孩子,但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时候跟竟跟他交了朋友,想起来更是可气。
不过雉夫人看着儿子哭成这样,知道得先把儿子哄好,于是压着怒气,叫仆人把稗子扶起来。小主见稗子起来了,想过去牵他,还是被雉夫人拉住了。
“不是奴隶哥哥的错,母亲不要惩罚他!”小主还没肯止住哭。
雉夫人只得好言好语,直到跟大犬说,叫他回去不许惩罚稗子,这才终于把小主的哭声止住了。
小主心里安定了,也答应跟母亲回去。雉夫人牵着他的手,快步地往回走。小主不时回头张望,稗子也目送他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
稗子心里的石头落下,想着这件事就这样作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到了晚上,大犬就把他揪出来了。一直把他拽到离屋子很远,够到一棵树,把他双手绑在树上。
大犬的旁边还站着阿豺。稗子本以为这回是大犬的泄愤,可阿豺直接跟他说了明白,今晚要打他,就是雉夫人吩咐的。如果他保证以后不再见小主,就留给他一口气,如果他听不进话,今晚就打死他。
大犬扒开稗子的衣服,举起皮鞭抽下第一鞭,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
稗子疼的哀嚎,每一鞭抽来,他都感觉身体被拆成两截。鞭子抽到哪里,才会有剜心的痛觉,鞭子还没抽到的身体,他却已觉察不到还属于自己。
这是稗子挺活到这么大,经受的最重的毒打。他终于觉着,自己大概可以在这一夜解脱,不用再活下去了。
是夜正值月圆。天朗气清,没有云彩遮蔽月光,大地被照的如同白昼。仿佛世间的万物生灵都想要看清楚稗子是如何经受这份磨难。
稗子抬头望着天上的月,那皎洁的明月里似乎映着小主白天的那双手。但却在视线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稗子知道小主不可能看到他的痛苦,而此时只能有蓍神陪在他身边了。每一鞭抽下去,蓍神都在耳边激励他坚持。然而蓍神的声音变得应付般无力,稗子也不再有信心了。他头顶的月消失了,眼前紧贴的树干也失去了纹理,稗子又进入到那个惨白冰冷的世界。
蓍神仍然站在他前方,神情凝重,嘴上不停叨念,却怎么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稗子感觉到身后有一只野兽在一口一口啃嗜他的身体,他努力挣脱,但那獠牙却越啃越深。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结了冰,却有一股温热的水流在他身体上面流淌,好让他不彻底冻住。
那其实是为泼醒他的冷水混杂着流淌的鲜血。
野兽的啃噬终于停止了。他趴在地上,蓍神走近,俯下身子。“说吧,你真的还想活吗?”
稗子看着蓍神的眼睛,依然流露慈爱的关怀,但他的声音却大不一样了,仿若这冰冷的世界一样冰冷。
稗子还想活,蓍神的问话,在他心里却是肯定的指引。他把头使劲抬起来,又沉沉地砸到地上,然后轻微地点了两下。
世界突然死一般沉寂。他听不到声音,感触不到冷暖寒热,甚至眼前除了灰白什么也不剩。唯一他能感觉到的,是那些已经撕碎的血肉,正一点一点回归他的身体,每一块聚合之物又带来剜心的疼痛。
稗子不知道自己又被什么提起来。他眼前逐渐呈现了一点颜色,蓍神正站在前面,靠得他太近,仿佛只用面容紧贴着自己,那凝视的目光让稗子感到害怕。
突然间,蓍神的额头剧烈地燃烧。他听到那火焰燃烧的声音,像是深藏在地下千百年的幽灵恐惧的呼喊。终于把那整张脸燃成了灰烬。
稗子忘不了蓍神经受火刑的时刻,目光里有从没出现过的苦难。那一时刻的疼痛与屈辱,足以延长到他的整个生命,从始至终。
如果蓍神答应他,或者他答应蓍神,两个人一起死去,一起离开这人间世界,就不会有以后的所有故事。然而这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
稗子被拖了回去,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浑噩的日夜,才终于真的活了过来。那段日子他每时每刻都身处惶恐之中。他的眼睛只能在静止的画面前才能感到平静,每当视线里出现一样新的东西,他都会觳觫着蜷缩起身体。
好在阿荚母女尽心的照顾,才把他奇迹般救活了。稗子感激她们,尤其感激阿鱼。当他看到阿鱼竟为自己痛苦流泪时,才终于觉察到这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阿鱼,并不是禽舍里没有情感的动物,她的情感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细腻。
还有一个人对自己的关心,是稗子未曾料想的,那个人就是小姐不涕。
不涕知道稗子挨打的整件事,这次她偷来稗子最需要又求之不得的创药,给稗子敷用。算来,这是不涕第二次救他了。
稗子也对不涕转变了看法,现在他真心的感激。这个从小就欺辱他的女孩,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许从一开始就有他未曾察觉的善良,那是其他真正嗜血的主人们不可能具有的品质。
稗子还向不涕问起小主,但依旧没有什么信息。而且很长时间里稗子没再见过小主出行的车。那辆车听说被放到库房,而拉车的牛也一直关在圈舍。
稗子心中挂念着,却要劝自己放弃胡想,哪怕精神的僭越都再不能。等他能干活了,就开始横造阿豺和刖人们的欺难,给他压上完全应付不了的活计。
有一次稗子干活时,不涕又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
“我跟阿豺不再好了。”
稗子低头沉默,没有停下手上的活。
“你不问为什么吗?”
稗子转过身,抬头看了不涕一眼,但还是没说话。
“因为你啊!阿豺是真的一条豺狼!我以后不再把他当成人看!”
两个孩子一向这样交流的,一个只管说话,一个低头听着,什么都不回答。但不涕的话,使稗子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听到不涕说是为了自己才跟阿豺决裂的。稗子颤抖着嘴唇,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但你知道吗?我有点后悔了,因为我恐怕以后保护不了你了。”
稗子终于停下手中的活,挺了挺身子,眼睛已经噙满了泪水。
“谢谢你。”稗子轻声的说。他望向不涕的眼睛。
但他声音也许太微弱,没叫不涕听见,他的眼泪也和他一样卑微,没叫不涕看见,不涕还是自顾地说着。
“我真的恼恨!我保护不了你,蓍神也保护不了你!你随时都会被他们整死!我现在快要疯了,我恨他们,我现在只想杀人,把他们都杀掉!”
稗子从不涕眼睛里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那不只是愤怒才有的。他不知道不涕恨的和想杀的都有谁,但他突然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孩,也许敢作敢为,但并不比自己更有承受痛苦的能力。
“小姐你不要这么说,我不会死的。”稗子想去劝慰,但不涕没让他说下去,就转身跑走了。
从那以后,不涕在稗子生活里更少地出现,而且她也确实再没跟在阿豺身边过。稗子却有几次见到不涕跟着大夫人一起出入,脸上竟作了些打扮,穿着也要比以前端庄。
不涕有限的机会来见稗子,都没跟稗子多说些话,而是直接从稗子身上叫出蓍神聊叙。
即使精神的孤独与惶恐多难以抹拭,但身体的创伤总归会在不经意时平复。稗子后背的伤渐渐好了,不痛了,但额头上的疮却极不易好,每次结痂,他都急着揭撕,然后又会化出脓血。
直到第二年夏天的一天,稗子在河边洗脸时,摸着自己额头,照着那块终于落成疤的烙印。那既粗糙,又足有自己的拳头大的印记不是什么图案,稗子知道那是一个字,一个“享”字。
稗子又觉得那里很痒,他使劲抓挠,直到抓出血才停下。他看着水面自己那张懦弱的悲哀的丑陋的脸,不觉又痛哭起来。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惊喜出现了,那张脸竟慢慢变成了蓍神的脸。依然是那张苍老的风霜的脸上,依然存留着初见时的坚定不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稗子额上的烙印也在蓍神额上同样的位置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