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又荏苒了两个春秋,稗子已被折磨到一十三岁。
他觉得自己长高了一些,也比以前强壮了。尽管他仍然是所有男奴中最瘦小柔弱的,但至少所有男奴干的活他已都能干。现在他大部分时间被派在农田里耕种。和其他耕奴一样,稗子的双脚也套上了整日取不下的脚镣。
阿鱼不能再跟着稗子,她还在牲畜棚里喂牲畜,每天的工作也同样繁重。现在她和稗子只有在晚上见面,两人睡觉前一起坐上一会儿,然后就疲惫地睡了。
稗子不知道阿鱼跟他待在一起时,心里有多么满足,他也不能感知阿鱼的世界有多少恐惧和不安。阿鱼真的是一条鱼,而她的世界一直都在干涸。她愿意帮别人做事,也只是为了抵抗那种可怕的窒息的痛苦知觉。但只有稗子是她最后吸吮到的那口水。即使在母亲身边,她也得不到的安全感,唯独能在稗子身上得到。
主人家里仍在不断的购入奴隶。这一年,新到的奴隶里,有一个很特别的家伙。
他大概不过二十岁上下,容貌上并不丑,却永远比别的奴隶更邋遢。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身上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头顶没有头发,靠近前额的地方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癞疤,所以他的名字就叫癞头。
癞头的另一个特点是他那只被砍掉脚趾的脚。刖了足仍然继续干苦工的奴隶,大概一定是被抓回的逃奴,这样的人是奴隶群体里身份最卑贱者,所有人都对其避之不及。
听说主人买来他,根本没花钱,只是人家给的搭头。这个人无论卖到哪里,命运不会有什么变化,被看管者“特别照顾”是正常的事。
而癞头的嘴却和他头上的癞疤一样让人生厌。他总是痴痴颠颠,时常的自言自语说些胡话。看管打他他也不喊疼,有时竟然越挨打越会狂笑不止。
即使奴隶,也要拿他取乐,他成了欺凌链条上最末的那个家伙。但癞头为了不受欺负,竟然想出了办法,在自己身上抹上粪,让别人见到他就想避开,连打他都怕蹭脏了自己。
这样一个疯家伙,在别人眼里,活着和死了已没有差别。他无论说什么都没人理睬,也没人当人话。然而奴隶们私下里都说,害了这种疯病的人,其实是活不长了的。
癞头这样的招人厌恶,却还是有一个人愿意跟他说话,这个人就是稗子。
起初稗子是被看管故意戏弄,让他带癞头把身上的粪洗干净。为了不影响别人汲水,他跟癞头一起到了河的下游。
癞头把衣服脱光,懒散地躺在河岸上。他用手抹一块自己身上的粪,竟又把粪抹到自己脚镣上。
癞头招呼着稗子,让他直接提起水桶,往自己身上泼。指着脚镣说,“多往这里泼点!你知道吗?这锁链抹了粪再拿水冲,就容易锈,锈久了就容易断了。”
稗子没有理他,他只想早点结束。一连提了五桶水,三桶水泼到癞头身上,另外两桶浇在癞头扔在旁边的破衣服上面。
水泼在身上,癞头觉得很爽快。他哇哇地嚷了两声。稗子瞥了一眼远处盯着的看管,心想若不是有人盯着,说什么也不再管他。
“嘿,你知道这条河源头在哪吗?”
稗子还是没理他,不过他听过别人说的,源头在其他奴隶主的农庄里。
“嘿,小孩!你怎么不说话?你多大了?几岁卖到这儿的?”
癞头连着问了几句,稗子都没说话。他平时就沉默惯了,跟这个家伙,更没有开口的理由。
“我认真地跟你说,我知道这条河源头在哪,因为我去过。”
稗子心想这家伙可能真的知道,兴许他上一家主人就住在河的源头。
“你朝南边看,一直走,走上十天十夜,就能走到河的源头。”
刚刚稗子还以为他真的知道,现在就觉得他又在说胡话。这明明是条从西往东流的河,源头怎么可能到了南边。
癞头见稗子一直不理他,却更想跟他凑话。语气中带着些嘲讽,“你当然不知道,当然不信了。因为你就是个小奴隶!除了这片农田你哪也没见过,哪也没去过。告诉你,小奴隶!我去过,因为我自由过!你根本就不知道自由,那是什么东西!”
癞头说着竟然坐了起来,稗子看他声音越来越大,生怕他把看管引过来。终于忍不住跟他说,“你小点声。还想挨打吗?”
癞头突然就止住了,又躺下来,懒悠悠地看着河面。这回两人什么话都不说了。癞头是真的不想说了,可是稗子的心却开始跳了起来。他其实想接着刚才的话问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从此以后,稗子和癞头两个人自觉和不自觉地搭档干活。或许是因为在奴隶里面,两个人都备受孤立,一个疯疯癫癫,一个软弱可欺,现状让两个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稗子始终也没把癞头当成朋友对待,然而他跟癞头待在一起时,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和舒适。
稗子向蓍神讲起过癞头,他觉察不出蓍神对这个人是什么态度。蓍神不希望稗子把自己告诉给癞头,稗子确实也没打算这么做。事实上他对这个浑噩的家伙依然几乎无话,只是愿意听他自己说话。
稗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听癞头讲他的那些难辨虚实的经历。无论如何,癞头的话确实为稗子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让他听到了很多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也许在别人眼里那些全都是可笑的谎话,但即便可笑甚至荒诞,也让稗子无比珍惜。他觉得这个家伙不过比自己多活几年,然而却好像已经经历了好几个自己的人生那么长的岁月。
癞头讲述的一切都是模糊混乱,缺乏逻辑的。有的故事有头无尾,有的则既无头也无尾。稗子必须从中仔细辨识,才能得到有限的信息。
在癞头的所有故事中,他最喜欢吹嘘的是自己自由时的冒险经历。但这些经历始终无法构成一个线性的完整的时间段,它被拆分成许多个时间重合的片段,无因无果地突然呈现,又突然消失。
癞头说他在逃亡的路上,有整整五十天只靠吃地上的一种野草就活了下来。而且他也从来不感到饥饿。等到他终于找到其他可以吃的食物时,却再也没见过那种草。
可是隔天他就改口,说那些天他吃的是一种虫子,虫子有指头粗,手掌长。然后自圆其说,虫子就藏在那种草里面,可是草根本就不能吃。
癞头还说,在一个地方,天上下雨,整整下了一百天。陆地已经完全被雨水淹没,水面最浅的地方也比人的眉毛还要高。所有人都得浮在水上,从水深的地方游到水浅的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了陆地。
癞头还喜欢吹嘘自己吃过各种肉,有鸡的肉,兔子肉,马肉,甚至还有牛的肉。并且绘声绘色描述它们的烹饪方法和味道。他还说自己喝过酒,说那东西喝时不开心,喝完却觉得快活。而且酒有一种魔力,能把眼睛变大,让照到眼睛里的东西也变得很大。
在所有故事里,癞头讲述最完整也最脉络清晰的是他成为强盗的经历。这也是稗子最感兴趣的故事。
稗子从癞头口中才知道有一类称作强盗的人存在。
癞头说,那是他逃亡走在一条山沟中,被一伙手持利器,凶恶无比的人拦截了。
这帮人占领了一座山。他们既不是平民,也不是奴隶主或者奴隶。他们是专门杀人的人。
杀人就是他们的工作。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要经过他们的山,被他们抓到就别想活命。他们会说话,但从来不跟被抓的人说话。遇到身无财物的人,就只是用最快的方式结果,但遇到富人,却常要折磨致死。但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的尸体,最后都会扒光了衣服,下到锅里烹食吃掉。
但有一类人他们却不会杀,那就是脸上有奴隶标记的人。癞头就是不仅没被杀,还被拉到山上入了伙。
在山上做强盗是他最快活的日子。那里每天都有酒喝,有肉吃。渐渐的,癞头发现这帮强盗其实大部分脸上都有奴隶标记,他也见到新来的逃奴和他一样,从最初的胆战心惊到后来的杀死人来得心应手。
癞头也给稗子讲了一些他不太能听懂的事。比如强盗对待女人,女人被抓到山上,大多会被奸淫,但女人无论多漂亮又怎么哀求,也一定不会留下活口。
只有女人才能生孩子,但强盗却不想给自己留后。在他们看来自己不该有后代,自己肯定要死,而那死期谁也不信会来的太迟。自己的罪恶在这一世结束也就罢了,他们不想让罪恶在后代身上延续下去。况且他们也不确定后代真的有机会活下去。
癞头给稗子讲了几个山寨上强盗的头目,个个神乎其神。但只有山上六当家被他说的像人,反倒给稗子留下了印象。
这个小头目年纪跟癞头差不多,当初就是他抓癞头上山的。后来俩人称兄道弟,感情最亲。六当家只有一条胳膊,可是他一条胳膊却打得过山上那些完整的人。每次劫抢,他都冲在最前,而且杀人最狠最绝。山上的人都敬重他,年纪轻就捧为了头目。
癞头总是回忆这个六当家究竟断的是哪条胳膊,是断了整条还是只断了前臂。而他更加说不清的是这条胳膊是怎么断的。这看起来不是那么难记的事情,却因为癞头说起来颠三倒四,稗子最后也只能怀疑,这也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稗子对癞头讲的话多数是信的。原因是他几乎都给蓍神复述过一遍。蓍神的回应,也使他更能确信。但稗子越来越发现蓍神不喜欢这个癞头,他总在告诫,“他不是个疯子,而是一只被囚困的野兽,他杀过的人,比戾还要多!而且他还吃人肉,你必须尽早远离他!”
尽管癞头讲的很多事,确实让稗子听的毛骨悚然,但他却控制不住想要听。他不知道为什么听癞头讲的故事竟能让自己感觉变得强大。稗子羡慕那些占山为王不受拘束的强盗,仿佛自由的强盗和奴隶之间只差了两件事,强盗有一座山,并且强盗可以杀人。
稗子在心里列出了假如他做了强盗想要杀的人。这其中包括从小打过他的所有人,还包括压在他头顶最大的那个主人,以及他的两个夫人。
可是稗子不敢跟癞头说出来,甚至也不敢跟蓍神说。他太怕了,他怕说出来第一个字,就会有人站在身后,先结束了他的性命。
癞头跟稗子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也有了感情。终于有一次他偷偷告诉稗子,他还没放弃逃走,到那时愿意带稗子一起逃回那个山寨。
这是稗子第一次感觉到癞头发出的不像痴癫的声音。但他实在吓坏了,他根本不敢想逃跑这件事。而且跟他说话的这个刖了足的废人,即使取下脚镣,又能走得了多远?
稗子不敢答应癞头。他只有把注意力落到那个山寨,它居然仍旧存在。而且相对于怎么逃走,稗子更想知道的是癞头怎么被抓回的。而对这个问题,癞头却只字不肯说。一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仍然有一个隐蔽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给稗子留下的许多遐想。不过无论他怎么猜测,也对应不了现实的可怕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