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猬被拖进来时,已经几乎不能动了,手脚却仍被捆住。他趴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山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看一眼就让人生畏。
“这就是你说的诱惑你的叔猬,看来我是已经替你惩罚他了。”示圭阴冷的声音直摄人心魄,山雀已经不能说话。
“可是这个人却咬定是你诱惑了他,我真不知道该信谁的。山雀,你刚才不是话很多,怎么不说话了?”
山雀仍不知如何作答,叔猬却抢先说话了,“大人,您相信我,我没诱惑她。是她要带少王逃走,我是被她骗了。”
示圭俯下身子。那张满是血水脓疮常人不敢看的脸,他竟是在得意地端详。
“叔猬,你是不是以为山雀出卖了你?山雀,我猜你也一定认定你是被叔猬出卖了吧?”
山雀仍不出声,叔猬又为自己辩解,“大人,我没有先出卖她,是她出卖的我。她说的什么话,都是为自己开脱的假话。”
示圭冷笑道,“如果你们都认为是被对方出卖,那就是没有人先出卖的对方。那么你们不觉得奇怪,你们的事是怎么败露的呢?”
“大人,难道不是她先出卖的我?否则我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酷刑?”
示圭又一次俯身看叔猬,从那张模糊的脸上看到了执拗和愚蠢,随即竟表露出一丝怜悯。
“叔猬,其实你本来不必经受这么多天的酷刑,因为受不受刑都改变不了你的结局。不过你的受刑却是帮我牵出少王的谋策,这样看你也是对我有功。作为感谢,我决定不会让你不明就里白白死去。”
叔猬听完,却被这个“死”字吓到颤抖。“大人,叔猬有罪,可是并未实施什么啊!您对我再加刑吧,但是叔猬罪不至死啊!”
“叔猬,要你死的,其实不是我。难道你愚蠢到这步田地,还想不到是谁吗?”
叔猬趴在地上,嘴唇颤抖,脸上剧烈抽搐。
“要你死的人,其实是跟你朝夕相伴的大哥,伯鹌。我只不过是答应了他的委托,替他来执行罢了。”
叔猬一听,啊呀一声,险些昏死过去。他哆嗦着说,“我大哥!伯伯伯……鹌?伯鹌!?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加害我!?我们兄弟向来和睦啊!他他……他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缘故要置我于死地?”
示圭冷笑道,“你们兄弟之间,是否和睦,我且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大哥的来书里面,对你可是切齿的恨。而你竟然毫无察觉。你现在想想,假如不是你大哥要你死,还会有其他人那么想要你的命吗?”
“是的,是的大人,一定是小人从中作梗。我不信大哥真的会递来这样的信。”
叔猬还抱着幻想,可在他旁边的山雀已然觉醒。她回顾过去,这个伯鹌确实一直身体有病,而且表面谦恭,与人无争,但却绝非善类。或许他是太会隐忍和伪装,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示圭冲这个愚蠢的家伙骂道,“伯鹌信里说你恣肆跋扈,独揽大权,这些你承认吗?”
“大人……”叔猬颤栗着说不出话。
“伯鹌还说你不忌叔嫂之礼,欺兄蔑下,这些你承认吗?”
“大人,叔猬冤枉啊,这都是编造的罪名……”
示圭又用冷笑打断他,“叔猬,你以为伯鹌是个废人,就只能顺遂你。可他只是身体废了,头脑却一直比你锐利!我不妨告诉你,伯鹌的书信是先你来时递达的,并且献上厚礼,托我扣留你,再结果你的性命。我收下他的东西,就是答应了他,你就不用再乞求生路了。”
叔猬终于不再怀疑,他使足了力气抬头咒骂,“鹌哥,鹌哥!我的好鹌哥!我是你的亲弟弟啊!就算我做了对你不敬的事,你就要对我痛下杀手吗?!”
在旁的山雀终于忍不住对叔猬咒骂,“叔猬,可恨我竟信任了你这个蠢人。是你把自己置到这地步,可却连累了你不该连累的人!”
叔猬顾不上山雀,冲着示圭说,“大人,我不想就这样白白怨死。整个临夷城都在我掌握,您放我回去,我杀了那家伙。伯鹌不管许给您什么好处,我愿意十倍回报如何?”
示圭先是继续盯着叔猬打量,接着发出诡异的笑。这笑声,使山雀脊背发麻。
“叔猬,我信你愿意回报我,可惜你已经晚了。而且,无论你多么诚心诚意,伯鹌献给我的厚礼,你是一定不会舍得给我。”
说完,示圭让手下端来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那一刻,叔猬便彻底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先是瞠目结舌,又吓得紧闭双眼,接着一声声惨笑。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伯鹌的项上人头。
“刚见到这份厚礼时,我不禁想,压抑的仇恨是能把人变得多么疯狂。伯鹌说他自知时日不多,却不能临死而不知身后事。你刚起行时,他就潜人带着自己的人头,快马加鞭为我递来了。伯鹌把自己人头和整座临夷城都献给我,所求心愿唯二,第一是保全他的家眷子嗣,第二是一定要你死的比他痛苦百倍。”
叔猬已了然一切,却依然笑声不停。“大人,百倍到了吗?”
示圭竟叹了一口气,“我想,大概是差不多了。”
“大人,临夷城里还有我的一些党羽根深。我愿也寄回一书,力保您接管时绝无阻力。只求您在我死后,也保全我的家眷如何?”
示圭点头应允了。
叔猬又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把我们兄弟埋在一处吧。我生前没机会跟他说的话,到了地下一定要对他问清楚。”
示圭说:“你既然想这样,我也应许你。我但愿你们兄弟,在地下了解仇恨。”
示圭说完,命人把叔猬拖了出去。山雀看着那将死的身躯在地上拖行一道血迹,反倒也释然了。世间总有惆怅,为仇恨者可以不惧生死,为爱又有何畏惧的呢?
山雀于是对示圭,凌然说道:“示圭,如今一切在你掌握。请你也尽快取我性命,我只求你保全少王一人。假若如愿,我死而无憾。”
示圭这时候坐下,突然喘起气来,可能是因为房间里潮弊而不适。手下端来水,示圭喝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
“山雀,你只把我当作嗜血之魔,可是杀人不是我的爱好。天帝也不会答应我的手上沾着太多的血。我不会杀用不得杀的人。今日我告诉你,即使你不求我,我也不会加害子载。我只等待他登基为王,只要他顺从我一天,我就让他多做一天的国王,只要他一直顺从我,直到我死,他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山雀听了,长舒一口气,并不答话,只待命运降临。
然而示圭话还没说完,“可是你记住一件事,如今我老迈了,但我会为自己选定继承者。我们神职之官不会释出权力还给世俗之王。永远,永远不会!只要子载活着,他就必须听从我们为他安排的命运。有一天他抗争命运,那就是他的死期。”
山雀听了,内心悲沉。她痛心子载,今后只能每日在死与卑屈的生之间做痛苦抉择。
想到这里,山雀又开始咒骂,“示圭,你以为你聪明,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天帝永恒护佑的是商王,不是你们这群乱逆!你违背天意,继续倒行逆施,我们凡人奈何不了你,但总有上天将扭转一切的!”
这诅咒之言,恰如其分地刺穿了示圭的痛点。他气急败坏,上前掐住山雀的下巴!张开狰狞的口呵斥道,
“你以为我会杀你,可你想错了。杀你只是帮你解脱,我要对你施加比死更痛苦的惩罚!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所做的一切!你是一只山雀吧,多么脆弱的小鸟!你真的以为你能改变得了什么?就靠着你那只伶俐的在我耳边聒噪的喙吗?!”
示圭疯狂大笑。这笑声不过是要在这只脆弱的鸟面前,宣示不了抗衡的力量。然而这只脆弱的鸟已然准备好迎接折磨和苦难。
当夜,山雀被抛在少王寝宫外。当她被救进宫内时,仍然昏迷。她身上没有一处於伤,然而紧闭的双唇却向外渍着鲜血。
子载让人掰开她的嘴,顿时间抱住山雀,放声痛哭。山雀已被示圭加了断舌之刑。
第二日山雀醒来时,沉静的就像没有经受过任何痛苦。反而伸开胳膊安抚子载的悲伤之心。
不过这安抚,只能抑住子载的冲动,却无法化解他对示圭割肉剜心的仇恨。
然而,山雀自己,也不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她压抑自己作为人的情感,忍受无尽的悲痛。被截断的似乎不止她的舌头,还有她的灵魂。
子载不止悲伤于再听不到山雀娘和自己说话,他更悲伤于看到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他害怕山雀娘的身体会伴随沉寂的岁月,一天天腐朽,直到朽成一具尸体。
子载也痛心自己的无力。从那时起,他开始抑制自己说话的欲望。他觉得唯有如此才能与山雀娘共同分担痛苦。沉默也让自己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山雀的遭逢,改变的不止子载,还有师鳌。师鳌的半生岁月,对自己的义父示圭始终敬畏和服从。当初他未能如愿与山雀结合,后来又在示圭的安排下,娶了四个妻妾。然而师鳌的生命里没有爱过别人,也至今没有子嗣。
这半生里,除了未能承袭示圭之业,他始终在被动地接纳。然而师鳌的心中唯一不灭的希望,就是对山雀的痴情,如今也终于破灭了。示圭终于摧毁了他心中的挚爱,他对山雀施加的伤害,使师鳌终于明白,自己和山雀再无可能。
师鳌觉得愧对山雀,再也不敢面对她。师鳌心中只能怨恨,却仍然无法当面违抗示圭。最终他选择再次把自己放逐到边地。他默默离开,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以及该不该再回来。
然而,当山雀得知师鳌离开,终于落下了惆怅的眼泪。时间已经推行了几个月,山雀和子载的生活逐渐归于平静。示圭对他们施加了严密的监视,寝宫外布满侍卫,他们被彻底幽禁了起来。
山雀和子载习以为常了一些相互交流的手势。有时他们也用荆条蘸水,在地面勾画,来表达意思。
有一次子载在地上画了一只笼子。笼丝密集交叉排布,几乎不给里面留下任何空隙。
山雀在笼子旁边画了一只鸟。这只奇形的鸟没有鸟喙,却长了一对硕大无比的翅膀,且正在展开飞翔。
两个人相视一眼,山雀没有透出任何表情,而子载的脸上却挂起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