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祭的第七日,也是最后一日,将迎来一场盛大的田猎活动。
商王国的每一代帝王都热衷田猎。即使心底里不热衷,也要装成热衷的姿态。因为这几乎是向宗室及世俗世界展示权威和能力的最佳途径。
除了国王自己,王公们也都一样热衷田猎。王室有多处猎场,远的及至国都百里之外。最大的猎场,就圈落在朝歌宫附近,因为麋子众多,叫作麋场,仅在重要活动时才会启用。
田猎结束时,神官们会将猎物,尤其国王亲自猎得,作为祭品贡献给祖先和神灵。但整个狩猎过程,只允许宗室成员参加。在猎场里,每位王公身边有几名卫兵保护,没有神官监视。对子载来说,这正是逃脱的最佳时机。
国王的辇毂竟然姗姗来迟了。师牛在前面驾辇,缓缓行至。众人下马跪拜。
子载终于在最后一天见到了王兄,心里既激动又伤感。他不能失去这最后的机会,上前向国王问安。
国王端坐在车里,气色比上次见时竟好了一些,只不过脸上的颓废,却仍旧遮掩不住。
国王看见子载来了,上下打量他。子载着一身戎装,虽然脸上的稚气未脱,身体里却散发着青春英武的气息。国王不禁赞叹一句,“王弟,今日好生的英气啊!”
这赞叹是由衷的,却叫子载听的眼泪几乎迸出了。兄弟亲情仿佛在冰封多年之后融释了。这个在世人眼中痴噩的国君仍然是有血有肉有温情的人,只不过被恶人带入歧途,终究无法自拔了。
子载忙答道,“王兄过誉子载了。”
“欸,孤可没有诓你!孤见到你,心中就觉得祖宗的基业有指望了。等过几年孤就把王位传给你。”
国王的语气,认真的不是玩笑,子载却恐怯的不敢说话。可国王没有说完的意思,示意子载贴近耳边。
“弟弟,王兄自知不是做国君的料,可王兄不会看错人。等你再长大一些,孤禅位给你时,为了国家你可不要推脱。到那时你只要答应把朝歌宫一宫留给王兄,孤就无憾了。”
子载跪倒在地,“子载平庸,王兄高看子载了。”
国王见他这样,也不再继续说了。把声量提高,转了话题,“王弟,今天狩猎你做好准备了吗?”
“子载尚且年幼,然近日苦练骑射,希望今天也能有所收获。”
国王听了满意点头。他下了车辇,换好戎装,又亲自骑上一匹马,田猎就正式开始了。
开始时王公们的马骑离得尚近,等田猎进行到一时,就逐渐疏散了。子载的心思不在骑猎上,他随意放了几个空箭,就要寻找时机脱离人群。
子载身边安排了四个不认识的卫兵。他加快马力试图甩掉卫兵,奔向和山雀约定的地点。
山雀此前探得,猎场边缘某个偏僻地方,有一条狭窄不清的小径,蜿蜒通向一座山岭。此处无人把手,过了山岭就已出了猎场。
山雀和子载约定,就在小径的入口等着子载。然后两人下马,步行登山。可是当子载已经赶到,又分明找到了小径,却不见山雀的身影。
子载心中慌乱,骑着马在周围兜转,这时候四个卫兵也赶上来了。
子载担忧山雀安危,顾不上其他,下马就要独自上山。
卫兵上前阻拦,子载便说,“平地猎不到好的猎物,我上山看一看又能如何?”
一个卫兵说,“听说这附近山上有猛虎出没,咱们人手太少,上山恐有危险。”
子载听了更加焦虑,不顾卫兵阻拦,直往山上攀。卫兵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前半程走的还算顺利,直到山势越来越陡,岔路越来越多,就越来越难以往上爬了。
身后的卫兵担心迷路,一直劝阻。子载辛苦爬到一块平坡,刚想歇歇脚,耳畔突然听到草叶间沙沙作响。
开始声响很轻,原以为是什么小猎物。可当声响逼近,终于看清,竟真的是一只猛虎。
猛虎咆哮一声,使一行五人都大惊失色。其中一个卫兵,竟不顾主上安危,扔了武器,撒腿便逃。另一个卫兵,只朝猛虎射上了两箭,手腕颤抖,连弓都握不住了,也跟着滚下山去。
还剩下两个忠心之仆,挡在少王前面,朝猛虎射箭。
猛虎只肩背中了两箭,可它行动太敏捷,旋即就扑到近前。一个卫兵被扑,倒地不醒。另一个卫兵下场更惨,被猛虎硬生生咬断了锁骨。
只剩子载孤家一人。子载没见过真的老虎站在眼前,此刻已万念俱灰。毕竟年幼,武器早就掉在地上。他向后退,老虎竟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
子载脚下踩空,一个踉跄就滚下山去。猛虎紧随着冲了下去。
离地面还有丈来高,子载的身子砸到一棵树的枝杈上,浑身疼痛难忍,僵持无法动弹。猛虎先是冲到地面,又跃到一块岩石上,蹬足蜷身,做势准备扑向子载。眼见就要扑来,突然间一支翎羽箭就在子载眼前射中猛虎头顶,紧接着又是一箭射穿猛虎咽喉。
猛虎应声倒下,滚落于地。捡回命的子载昏死过去。恍惚中他以为解救自己的是山雀娘,可颠簸的马背很快把他颠醒,坐在马上驮他回程的不是山雀,而是师鳌。
子载摔断了一条胳膊和两根肋骨,但生命无大碍。不过他已顾不上自己筋骨之痛,更担忧山雀的安危。
直到子载回宫,仍不见山雀。周围所有人都不知道山雀去向。子载的心中惴惴不安,他想见到山雀娘,又惧怕听到更糟糕的消息。
师鳌一路护送子载回宫,到了第二日师鳌的卫队还没有离开。据师鳌自陈,是示圭命自己留驻,继续保护少王。但一听到示圭下令,子载的心里更加惊惶了,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子载的预感没有错。他和山雀的密谋败露了,而山雀正是被示圭抓去,秘密监禁了。然而师鳌对此并不知情,他和子载一样,也担忧山雀。于是答应子载,亲自去示圭那里探听山雀消息。
山雀被示圭抓到了一间动用私刑的密室。从田猎日的早晨,已被关了两天。房间里漆黑一片,期间除了送入水饭,再无人进来审讯。尽管还未受刑,但这两日也足够折磨,隔壁的房间一直传来受刑者的哀嚎。
终于门被打开,示圭带着几个手下亲自进来了。
山雀见示圭进来,厉声问道:“示圭,我犯了什么法,你凭什么抓我?”
山雀说着就要扑向示圭,手下将她按住,又把她双手捆缚起来。
示圭被提来一把椅子,不紧不慢坐下后,见山雀仍不止言,便冷笑道:“山雀,在这里你随意喊,可是喊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你权倾天下,然而我一介女流,又与你往日无怨……”
“女流?”示圭又一声冷笑,打断了山雀的话。他阴沉的脸变得更加狰狞可怕。
“山雀,当年你在主母身边做侍女时,你应该记我清楚吧?不管你记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却记得你可曾是个清丽的美人。不过即便如今,也依然风韵犹存啊!”
示圭说着离座靠前了几步。山雀以为他要轻慢,不过只是靠近端量一番,然后又坐回了椅子。
示圭假装叹息,“想当年我儿曾跟我提过,想要娶你为妻的,你一定是不知道。可是造化,当初他若能再坚决,此时此刻,你便是我府邸里的儿媳,怎么也不会成了我的囚徒!”
“示圭,你不必说这些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凭什么囚禁我?!”
“我囚禁你的原因,你怎会不清楚?我想先问你,主母在时待你怎样呢?”
“主母对我恩重如山,对你不是一样吗?”
“主母对你不止有恩,她对你的信任你岂是不知吗?主母把她的次子托付给你,是为了让你毁了他的承天之命吗?”
示圭颜色变得凶厉,然而山雀却已全都明白,她知道已经败露。她的眼前如天翻地陷,顿时涕泪横流。
山雀的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子载,她知道子载已被置于危险之境,担心示圭对他下了加害之心。
“示圭……大人!这一切都是我一人谋划,少王是受了我的蛊惑和要挟,一切都与少王无关!你要惩罚,就惩罚我,杀生存留听便,但请不要迁罪少王!”
示圭见山雀落泪,语气上竟缓了一些,“你说是你一个人谋划的,可是你自己谋划这些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山雀头脑在飞速旋转。她想到事情能败露,告密的一定是叔猬。此刻她也顾不上别的,既然示圭问她,就反咬叔猬一口,自己获罪,也不让叔猬好过。
“是我挟持少王,但诱惑我的是临夷城的叔猬。是他许给我好处,让我把少王带到临夷城,叔猬早有不臣之心,将来要靠挟少王为质,反叛国家。”
示圭听了,先是沉默片刻,接着突然一阵狞笑。“你说是叔猬诱惑了你,现在叔猬就在我这里,不如把他请来跟你对质一番吧!”
示圭说完,示意手下把叔猬带进来。叔猬进来了,却不是自己走进来的,而是被人拖进来的。
山雀见到他,满身是血,已奄奄一息,才明白这两日来受刑的就是这个叔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