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入秋,瘟疫开始在国都及周边蔓延肆虐。
最初是少数奴隶主家的牲畜病死,紧接着是奴隶染病。疫情从小范围逐渐扩散开来,席卷之地,尸横遍地。商王国的国都已经有至少二十年没有发生这样严重的瘟疫了。
示圭领导的神官集团,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占卜和祝祭活动,但都无济于事。他们不是在向众人装装样子,这一次他们真的比其他人更为忧惧不安。
这些年,神官们滥用手中权力,在国家上下获利颇丰。然而,席卷的瘟疫,造成损失最大的也是他们。神官们怀揣恐惧,向上天祝祷。从上到下,人心惶惶。没有人不再担忧,上天降下这样严厉的惩戒,会一直延续到什么时候。
卜享也是损失较大的奴隶主之一。从瘟疫开始,他庄园里的奴隶,已经死数近半。只要感染的,就没有生还可能。几乎每天都有人死掉,还没死的感染者也只有绝望地等待死亡。
奴隶主们痛心财产损失,但却不打算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们惧怕接触奴隶的不洁身躯,只把奴隶都隔离封禁起来。受感染者被禁闭的更严密,只能得到少数自愿者的照顾。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奴隶头顶,每个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瘟神挑中的人。
正值秋忙的时节,卜享家却极度缺乏劳力。稗子在田地里从早干到晚,却依然赶不完收获。为了尽快抢收,染病的奴隶,只要还能够站立起身的,也都被驱赶到田里干活。
每天都有农奴倒伏在田间,便再也没有起来。稗子和这些倒下的人一样,经受着重度劳累的折磨。他唯独幸运还没有得到瘟神的眷顾,然而阿鱼却没有这么好运。
阿鱼病倒已经有几天了。起初她没有表现太明显的症状,只是疲乏加咳嗦,然后转为持续的低烧,之后开始昏迷。每天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稗子帮着阿荚照顾阿鱼,他看到阿荚坐在女儿日渐枯萎的身体旁边,是多么伤心欲绝。然而稗子也感受到了悲痛。自从他不再把阿鱼想象成一只脆弱的病鸡,他就再也没有想过阿鱼会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或是在自己睡梦时默默停止呼吸。
对稗子来说,每天睁开眼看见阿鱼,就和每天看见晨起的日出,是同样不可能改变的事。然而现在阿鱼真的要死了。死后她可能被埋葬,或者被烈火焚烧。但无论如何,稗子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可以呼吸和行动的阿鱼了。
稗子站在河边,望着水里的倒影。想到阿鱼,眼泪不自觉地流下。他闭上眼把蓍神召唤出来。
“蓍神,你认识瘟神吗?”
蓍神回答说:“我知道那是一个行事诡异的神,却没有真的见过。他没有形态、大小,甚至无声无息,没有能被嗅到的气味。无论经过哪里,甚至连块阴影都不会留下。”
稗子又问:“那你知道瘟神为什么要来这里,并使这么多人丧命吗?”
稗子只听人说,瘟神下界,是与罪孽有关,却不知他究竟要惩罚什么。
“瘟神是来惩罚的。”
“瘟神要惩罚什么呢?死的人都是有罪孽的人吗?可我看到的那些死人,都是和我一样的奴隶。他们生前除了给主人干活劳作,什么都没干过,他们身上会有什么罪孽?”
“死的人没有罪孽,有罪的是欺凌奴隶的主人。瘟神使欺凌者留在人间,承受丧失之痛,也使被欺凌者结束人间的苦难。”
“那些死的人是被瘟神带走了吗?瘟神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他们没有被瘟神带走,他们死去了,连魂魄也一起死去了。在烈火中焚烧,永远消失。他们不会变成鬼魂,永远不会再有死后的一切。”
稗子听到这里,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他想到阿鱼马上就要死去,阿鱼不会再承受苦难,可是彻底的失去一切存在的痕迹,真的会是更好的结果吗?
“那么我们都是被欺凌者,我们都会死吗?”
“瘟神只是选择了那些不再有活的欲望的人,如果你想活下去,并认为活永远是比死更幸运的事,瘟神就会给你留下机会。”
“可是阿鱼想要活啊!我知道她不想死的,她想继续活着。”
“你怎么确定呢?”
稗子又一次沉默,他确实无从得知阿鱼真实的内心,也许她确实已经厌倦了世界。即使再没有其他世界可以去,即使就此永远的消失,阿鱼大概也已经做好了选择。
“我不知道……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能让阿鱼活过来?”
“我没有其他办法,除非你能告诉她,别放弃生的希望,并让她相信你的话。”
“可是阿鱼听不到我说话啊!我要怎么告诉她?”
“也许听见你的声音,不一定只能用耳朵,你需要等待那个机会。”
蓍神的谈话没有解决稗子的苦惑,不过稗子却感觉到并且相信阿鱼仍旧怀有生的希望。阿鱼虽然一直发烧,病情却并没有快速的恶化。那些比她更晚发病的已经死了好几个,但阿鱼依旧坚持地活着。
稗子相信阿鱼并不想死,只是内心还没有那么坚决。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阿鱼的母亲阿荚。她守在女儿身边,一直向上天祈祷,愿意代替女儿去死。这个更坚决想死的人,却被瘟神无视了吗?
当疫情达到最严重的时候,卜享家里来了一个巫人。这个巫人是王国的大巫官莪犴的弟子,此次奉师命递送治疗疫病的汤药。
巫人集团隶属于神官系统,然而又拥有相对独立的体系。巫官的地位要低于祝司和卜人。即使身为巫官之首的莪犴,在朝堂上也几乎没有任何实权。巫官的职责只是为献祭和占卜做一些辅应之事,然而他们却有机会从事更为现实的工作。
研药和医人,就是巫人专属的工作。平民间也生活着许多没有官职的巫人,他们为平民治病。然而上层的贵族,无论遇到什么疾疫,都会先由卜人占卜,祝官献祭,然后才会服巫人捣好的汤药。即使病情康复,也大抵会把功劳放在祈祷神灵的诚意上,巫人的作用常常被视作最轻。
不过这一次严重的瘟疫,使得情况却发生了改变。无休止的祭祀并没有得到神灵的回应,却是莪犴和他的弟子们多次尝试研成的汤药,开始起到了效果。
莪犴决定利用这个契机,派弟子们去贵族农庄里售药。当巫人到来时,卜享已经听说,有好几个贵族家里因为用了巫人的药,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
巫人带来的药绝不便宜,一服药竟接近了三分之一个奴隶的价格。卜享跟巫人商议,只给尚未染病的奴隶每人配上一服药,以保障他们不会再染病。而染病者,听说汤药并不能保证必得功效,主人就不打算再治了。
卜享还听从了巫人的建议,及早将染病的奴隶处死并且焚化,阻断他们把疾疫传染给别人。健康的奴隶得到了一次挣脱死亡的机会,而染病者被彻底宣判了死刑。
奴隶们领到汤药,阿荚不肯喝,把自己那份偷偷灌给了阿鱼。稗子也只喝了两口,把剩下的都交给了阿荚。
奇迹终于在第二天发生了,阿鱼身体真的有了好转,不仅清醒了,甚至开始正常吃下东西。尽管她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阿荚和稗子却都相信,情况正向好的方向转变,用不了多久,阿鱼就能完全康复。
然而现实却如同晴天霹雳,击碎了他们的乐观。他们才很快就知道了,主人要处死染病者的决定。
包括阿鱼在内,有二十多个确认的染病者,先从病情最严重的奴隶处理。
连阿豺都不想再与奴隶接触,处理奴隶的工作交到了六犬手中。实际上六犬现在只剩下了四犬,另外两个已经染病死掉了。
这四个刖人,平日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也心神惶惶。他们并不是不忍心杀人,而是也害怕亲自动手。
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整个奴隶群体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并没有对杀死病人的决定出现抵制。那些健康的奴隶竟也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让那些威胁立即消失。
第一天有五个病情最严重的奴隶,几乎在毫无挣扎下,被身边的人窒息死掉了。然后四犬指挥奴隶,把他们堆在一起焚烧了。所有参与结束这些生命的人心安理得,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是帮这些可怜人早一天结束痛苦。
稗子知道留给阿鱼的时间不多了,兴许明天或者最迟后天就要轮到她。阿鱼吃的药确实有效,但药力不够,却没有更多的药了。现在能拯救阿鱼的只能是更大的奇迹。
阿荚抱着阿鱼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神情恍惚,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但阿荚已经做好准备,她依然紧抱阿鱼,只要有人来夺取阿鱼,她都用生命保护她,绝不松开身体。
又有几个救不好的人,在这一天终结了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奴隶中已经有人急不可耐,他们希望立刻就把剩余的染病者全部处决,以了结所有的忧患。这样的呼声越来越大,但却意想不到的,被四犬中的大犬阻止了。
大犬之所以会阻止,也许是有一丝人性的复燃,不过更主要的,他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染病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症状呈现,仅仅在背人之下发出轻微的咳嗦,至使别人都还没有察觉。大犬喝过了汤药,却未感觉有效。现在他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暴露,如果没有奇迹,就让自己的生命尽可能多延续一些时间吧。而处死病人的众意恐怕明天就要把自己送上刑架。
大犬不但阻止了众意,他甚至走到阿荚面前,用从未有过的语气说,“你把阿鱼放下吧。我向你保证,即使要处死,阿鱼也会是最后死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