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不舍心地松开了阿鱼的手。这只原本冰凉的手,手心里刚刚被握出了一点汗。
阿鱼脸色惨白,从早晨就又陷入昏迷。今天是秋收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后,奴隶们大概能得到较长的清闲时间。然而稗子的心却从没像今天这么沉重,他害怕等他从田里回来,阿鱼就已经不再呼吸了。
稗子被驱赶到了田间,他听到身后的大犬开始咳嗦,持续不断地咳嗦,那声音再也抑制不住。
癞头和稗子走在一处。癞头一跛一跛走着,永远是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那些看上去更健康的奴隶,早有染病死掉的。然而癞头,也许是最像先染病的人,却一直安然无恙。稗子想,也许癞头看上去形同尸骨,却一定是充满生的欲望的人。
癞头小声跟稗子说,“前天发的药,我没有喝。”
“怎么回事?”稗子吃惊地问。
“我没喝是因为我不想喝。我把药给大犬了。你没看出来,他也染病了。”
“这是救命的药,为什么给那个家伙?阿鱼也病了啊,你不喝如果告诉我……”稗子难抑心中的怨懑。
“给谁都一样。”癞头的话打断了他。“我不讨厌他,你没发现大犬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吗?”
稗子回想,是真的如此。
“不说你不知道,我俩曾在一个主家为奴,而且当初我俩是一起被刖的足。”
“难道他跟你一样都是逃奴?”
“他不是,他能有那个胆量吗?之于我来说,我不仅不讨厌他,我还有点同情他。我是为了自由断的脚,他是为了甘心做一辈子奴隶断的脚。”
大犬算是稗子心里最恨的人之一,可他也实在不想再提这个人。“可是,你不吃药不怕染病吗?”
“怕什么呢?瘟神不会答应我死在这里。我死的时候,手里一定是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真正的刀。”
稗子不敢再接他的话了。而癞头说完,示意稗子跟着他。稗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癞头到了一块做了标记的地方,低下身子,直接伸手挖土。不费太多力,挖出了一块破陶片,陶片下面盖着几株卷裹起来的草。草的茎叶有些发霉,但保存的还算完好,没有腐烂。
“这里是三种草。我在山上时,是别人教我的,说如果受了伤,就把这三种草放一起捣碎敷在伤口上。如果得了病,不管什么病,也把这三种草一起嚼了,就能治病。”
稗子听了,心里惊喜,他没想到癞头居然懂制草药。“你说的是真的吗?难道我们喝的汤药,也是这三种草熬的吗?”
“这我就不知了。这些是我以前偷偷藏下的,瘟疫来了,我就吃了一些了。”
“那这些都是什么草,在哪里有,咱们多采一些回去吧。”
“名字我不记得,只知道它们长什么样。不过告诉你也没有用,药草得在青时采用才有效,现在即便能找到,也都枯干了。”
稗子激动的心马上又沉了。“把这些都给我吧,不管还剩多少,我都得给阿鱼用上。”
“我可以都给你,但是恐怕这些也救不了你那阿鱼。她如果能张嘴,就让他嚼碎吃了,如果嚼不动,你把它搓烂,然后尽量多挤出些汁水,给她喝了吧。”
稗子把这些救命的草揣在怀里,等到了黄昏时分回到窝棚。庆幸阿鱼依然活着,可是情况还是很糟,阿鱼牙关紧咬,仍在昏迷之中。
稗子努力想把这些草挤出些汁水来,可是草本来已经很干,根本挤不出什么来。
“要有生火的办法才行,把这些草熬出汤来。”稗子对阿荚说,“可是咱们不许私自生火,这可怎么办啊?”
“只能去求一个人。”阿荚说,“我去求大犬吧。现在只有他有办法生火熬汤。”
稗子对大犬心存戒备。“可是你这样单独找他,他把咱们的草一个人侵吞了怎么办?你还不知道吧,大犬也染上病了。”
阿荚沉思了一下,“那咱们就得让所有感染者都知道有这药草,大家一起去找大犬,这样他一定不能独吞了。那时再支一口大釜,多熬一些汤水,虽然药少也让大家都喝上吧。”
阿荚果真把感染者召集了起来,告诉他们药草的事。对这些将死之人来说,眼下任何救命的机会都不会放弃了。
阿荚点数了一下,染病但仍能站立起来的还有七个人,他们跟着阿荚一起去找大犬。
稗子留下来等待,他攥紧阿鱼的双手,试着用心里的声音对阿鱼召唤。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蓍神示引他的方式,然而他还是怀揣最大的希望,等待阿鱼的回应。
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了,稗子感觉到阿鱼手心里升起的力量,又过了不知多久,阿鱼的嘴唇颤动,然后她真的睁开眼苏醒了过来。
直到天已经黑透,阿荚一行人终于过来了。并且真的搬来了一口大釜,大犬还跟在最后面。
这釜救命的汤药就这样熬了起来,染病者一齐把药分食了。
第二天清早,奴隶们准许休息一天。大犬又带人把釜里倒满水,又熬了一次药,病人们继续分食。
稗子没去问病人是否感受有效,但他确实看到阿鱼不仅没再昏迷,脸上气色也有了好转。
但是这汤药熬到第三回时,就再也喝不出滋味了。命运就是这样玩笑,不管这草有没有用,已经没有意义了。
大犬一把将稗子薅起来,把他一直拽出棚窝。
“听着,我知道这草是你带来的!不管你是从哪弄的,你现在跟我去田地里,再找来一样的,有多少就找来多少。你要是找不来,我就要了你的命!”
大概因为说话耗用太多的气力,大犬说完就开始喘气,然后是持续不断的咳嗦,拽着稗子的手也失去了力量。
稗子想要告诉他实情,可是大犬的咳嗦压过了所有声音。等到气息终于平缓下来,大犬又拉住稗子,一直把他拉到田里。
可是这里除了刚收完稷谷的秸秆,垄间的野草倒是不少,却如癞头说过的,都已枯败了。稗子根本不知道哪样的草能治病,哪些草一无用处。但他还是在地上努力找寻,不是因为大犬的逼迫,他也想找到那几种草。
此时包括阿鱼在内的几个人的命,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这是他从未承受过的负担。
稗子看出了几种草,但都不敢确定。现在他甚至记不起来癞头给的草到底长什么样。找了良久,他连一株草都没有拔起。最后气急瘫坐在地上哭起来。
他想对大犬说清楚,兴许把癞头叫来才更能帮上忙。可就在他将回头之际,身后猛的一杖将他怼倒。
稗子感到剧痛,他觉得自己肋骨大概被怼断了。他趴在地上,啃下了一嘴泥土。还来不及起身,头就被按住,狠狠地按在地上。
“你这个小杂种,你是哭的什么?!我活不了,我要你现在就死!”
大犬被稗子的软弱彻底惹怒了,他不是在威胁,压着稗子的手越来越用力。稗子觉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他闭上眼睛,眼前见到最后那个可能拯救他的人。
“蓍神,蓍神啊,救救我吧,救救阿鱼,如果你知道哪里能找到药草,就指引我吧!”
大犬的手还压在稗子头上,稗子从一开始挣扎,逐渐微弱了气息。大犬又开始剧烈咳嗦,他以为一切都可笑,自己根本没有机会了,还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奴隶身上。
他愈想愈咳嗦,愈恼怒,那只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又狠地使了使劲。
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他手下面发出来,“把你的手抬起来吧,如果你不想在今天就死掉。”
这声音把大犬吓了一跳,他松开手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稗子从地上爬起来,竟然先是掸了掸身上的泥土。他始终未抬头,然而他的声音却突然平坦,冷静,甚至威严,像从大地深处取出来一样,让大犬不敢辨认。
“跟着我吧!”
真正的稗子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和大犬站在奴隶棚窝不远。他手上什么都没拿,而大犬竟背着一大捆草走在前面。稗子此时明白那些草是蓍神代替他找来的。
这些草被熬成汤药,染病者都喝下了。起初这汤药并未显出明显效果,但病人们还是坚持喝了两天,药效才终于开始呈现。
最终还是有三个病人没有被草药救活,不过令人欣喜的,超过一半病人,包括阿鱼都开始康复了。
转过年来,听说国都一带所有的瘟疫都结束了。卜享家在这次瘟疫中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被瘟疫夺走生命的奴隶超过了总数的一半。
主人们并不知道这最后保全的几条奴隶的命,是稗子的功劳。刖人没有把药草的事告诉给阿豺,熬煮汤药的自救行为一直是秘密进行的。
阿豺不知道,自然戾和卜享都不会知道。但是在奴隶内部,却清楚地记住了稗子。
这个刚满十四岁,在男奴中依然是最小最瘦弱的年轻少年,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突然间他受到了尊重和敬佩,奴隶们不再轻视他,也不再有更强壮的人对他欺凌。
然而,直到癞头都开始问他,稗子才知道他自己处境的改变其实出自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大犬把那天发生的事透露给了别人。在大犬的描述里,那天带着他去找草药的不是稗子,而是附着在这个小奴隶身上的一个神灵。
这在稗子听来并没有什么错,他的心中更加感激蓍神的帮助。
“你知道吗?我听说神灵只会附在极特别的人身上,来传递他的谕旨。这些人只可能是地位至高的神职官。我想连主人卜享都得不到这样的殊遇。但我从来没听过会有奴隶得到神灵附身。”
癞头突然很正经跟他说这些话,稗子却选择默不作声。
“你跟我讲真话,那天你是不是真的被神灵附身了?”
“没有。”这是稗子唯一的回答。即便他想说,他也要信守承诺,不会说出蓍神的事。
不过他确实终于已把自己当作“极特别”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