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这个冤家,你胆敢挡我的事?快撒开!”雉夫人使劲挣脱,不涕却抓的更紧。
“雉夫人,这是我家的宅院,你把这当成你撒泼卖疯的地方吗?”
雉夫人竟被不涕的话怔了一下。
“你家?你当你是谁,敢这么跟我说话?你长到这么大谁把你当过这家的人吗?你就是个早晚送走的东西!而且这日子数着就快到了!”
“我是没人在乎过,但我知道我在我爹那里起码还有些价值。他把我送走也好,卖掉也罢,我这条身子都不会亏待他把我养活到了现在。可你就不想想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我,我什么处境?”
“你这个老婆娘,你还有儿子时,你把他当成你的仗势,现在你儿子死了,死了!我爹还会把你当个什么?”
不涕的话,顿使雉夫人感到天旋地转。她本来力气就快耗尽了,现在全身彻底瘫软,脚下若同悬空,竟被不涕一把推倒了,铜锤也掉到地上。
雉夫人瘫在地上,掩面大哭,口中还念叨,“你胡说,胡说!”
没想到不涕依然不饶,言语更加恶毒,“我胡说什么?你本来就是别人家用剩的卑女,就因为生过一个儿子,还真把自己当真夫人了?现在你儿子死了,你还剩下什么?姿色吗?还想着让我爹再把你转手卖掉一次?”
雉夫人已经被她气疯了,挣扎着站起来,势要与不涕拼了命。然而她哭闹的声势有,手上却什么力气都没。
稗子没想到不涕会来救他,他心里感激,可却忧心小姐这么来闹,怕是不仅救不了他,还要给她自己招来祸害。
两个女人扭在一起,引来好些奴隶偷偷站在院外观听。阿豺是站在院子里的人,可他不仅不去劝阻,心里面还在窃笑。“这小姐果真是跟我厮混过几年,竟要把这只傲慢的母鸡给制服了。”
正当这时,一声断喝让两个人都停下来。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主人卜享。
雉夫人几乎是爬着到了卜享跟前,立刻涕泪横流向卜享哭诉,而不涕却不动声色,冷眼在旁边看着。
而卜享接下来的举动,却让雉夫人大失所望了。他竟然没有理会雉夫人,而是径直走到了稗子那里。
稗子垂着头,卜享示意他把头抬起来。稗子知道抬头看到的是家里最大的主人,但对其的印象却是极模糊。他从未跟享大人说过话,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享大人。而现在自己竟然这么近距离看着主人,他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看清楚主人的面孔。
“你叫……稗子是吗?”卜享的声音像是从风蚀的空洞里传出的回声,在稗子耳边浑浊而模糊。然而稗子却感到这声音异常的熟悉,他立刻就想起了蓍神。
稗子不敢说话,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是谁把你绑在这里的?”
稗子还是不敢回答。
卜享回过头指着雉夫人,又问稗子,“是不是她?”
“老爷,不是的……”雉夫人立刻要为自己辩解。
但卜享却打断她的声音。“你知道我是不准任何人在院子里杀人吗?”
“老爷,我知道我做的不周,可是你不知道这个小畜生……”
“我想听他说说。”卜享又打断了雉夫人。
雉夫人感觉到卜享声音里带着的愠怒,就不敢再说了。
“说给我,你犯了什么错。”
“大人,因为我……去小主坟前祭拜。夫人觉得我身体肮脏,给小主带去了不吉之气。”
卜享停顿片刻,然后问:“你为什么要去磐儿坟前祭拜?”
稗子听了主人的这句问话,顿时泣不成声。他只管委屈地抽泣,再听不见主人跟他的问话。
卜享不再跟他说什么,转过身来,叫人把稗子绳子解开。
然后挥手把阿豺叫近,“给他敷药养伤,伤好之前不需让他干活。”
卜享又特意抬高了声音,意图让雉夫人也听得清楚。“这个叫稗子的奴隶,以后不管犯了什么错,可以打,可以杀,但惩罚他,必须有我在场。你把我的话也讲给戾听。”
阿豺叫来两个奴隶扶住稗子,阿荚也过来,跪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头,跟其他人一起把稗子搀扶离开了。
卜享终于走到雉夫人面前。雉夫人到这时,仍气将不过,还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她还没开口,卜享说的话,就让她从失望转为了绝望。
“刚才你跟不涕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卜享此刻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不涕说的不对,你不是没有用的人。但当面对你时,我却控制不住想起咱们的儿子。”
“老爷……”
“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我还会保证你往后的供养。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也会给你足够盘资,使你后半生衣食无愁。”
卜享没有多余的话,说完就离开了。他的话不像是对一个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女人说的,更像是打发一个仁义已尽的仆人。
雉夫人愣在那里,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个从前对她恩宠不怠的人竟是这样的绝情。她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快的失宠,失势了。眼下自己比起那些奴隶,恐怕只是多出自由这一条生路可以选择。
然而,在她旁边的不涕却早看透了一切。那个离去的男人,一直就是自私和虚伪。女人在他眼里永远只是工具,他根本就不曾对女人有过一刻真正属于人类的感情。
卜享没有跟不涕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看不涕一眼,但不涕却对这无视感到庆幸。如果这个身为父亲的人,对自己曾经有过一缕的温存,她也许会像眼前那个可悲的女人,对他也心生过依赖、眷恋,甚至是爱的幻念。但现在,她和这个男人彼此之间什么都没有,她便也不用再为丧失而彷徨和伤痛。
然而,这一次对于稗子却是不同了,因为那颗幻念的种子正在他心里种下。稗子从不敢想象享大人会成为解救自己的人。长久以来,稗子对享大人唯一的想象,就是那些恶魔的创造者。尽管他从不亲自动手打人,但没有他也就没有别的恶魔。
这个恶魔的创造者和主宰,在稗子心里实在太过神秘。以至于在稗子充满畏惧和忧虑的想象中,自己之所以仍旧没有毁灭,只是因为这个最恐怖的恶魔还没有正式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却不留情地击碎了稗子构筑许久的幻象场境。然而,更在他意料之外的还在后面。
稗子的伤势已恢复一些时日,一个男奴把他叫出去,说是享大人要见他。
这个男奴不同于普通的奴隶,他不是在田地里劳作的农奴,而是享大人的贴身奴仆。他的年纪大概也要比普通奴隶大一些,脸上有一些皱纹,个子不高,但却看起来很精干。他脚上没有锁链,步履自然比稗子轻盈的多。稗子不知道他叫什么,却不敢直问,只管紧跟着一直走。
两人一直到了享大人的寝室门前,这是稗子从没到过的地方。仆人推开门,房间不是很大,但屋梁高搭,显得很敞阔。房内物品都被摆放有秩,尤其是地面被打扫的很干净。
稗子立刻在心里感叹,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屋子。向阳的墙面被开了很大的一扇窗,芦苇做成的卷帘已被完全收起,阳光从窗户外面完完整整地照射进来。
就在阳光到底的地面,铺着一张干净的榻席,享大人正坐在那里,专心于席上摆着的东西。
稗子被带近,才看清楚席上是几枚大小不一的龟甲,还有一些刻着字的竹片。
卜享抬头见到稗子,稗子赶忙跪下。卜享示意他起身,然后却没跟稗子说话,而是继续专心摆弄他那些器物。
稗子站定那里一动不敢动,低头注视卜享双手的来回,竟也入了神。席上那几个龟甲倒扣着始终没有挪动位置,而卜享手上的竹片,时而摆放,时而提起,放下之后又不时变换。
这时那个仆人端上来一碗水,卜享才轻地抬起头喝下一口。他的目光又瞥了一眼稗子,对仆人说:“给他也倒一碗水。”
“是用碗吗?”
“嗯。”卜享点了一下头。
仆人便照做,也给稗子递来一碗水。稗子接过碗时,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这时候卜享终于把目光停在了稗子身上。“你身后壁龛上有一个竹筒,你把它拿给我。”
稗子竟没马上反应过来,直到仆人再提醒他,他才知道主人的话不是对那个仆人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稗子取来竹筒交给卜享,竹筒里插着一半满的竹片。
卜享接过竹筒,双手捧着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对稗子说:“抽一片。”
这更让稗子手足无措,不知道主人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马上照做了。
稗子抽完,卜享让他递给自己。稗子看见这竹片下端写着一些字,他不认识是什么,但当卜享接过竹片,看到那些字时,脸上绽露出了笑容。
这是无法形容,让人难以捉摸的笑,享大人并没有抬头看一眼稗子,稗子不知道他的笑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竹片,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享大人把那枚竹片也摆在席上,又继续做他的事,专注且沉浸,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席上那些器物,席子以外他既察觉不到,也不值得关心。
稗子不知道自己站定在那里又看了多久。他双眼迷离,耳边又听到蓍神跟他说话。此时他既要专注眼前,又要应对蓍神的声音。直到仆人递来第二碗水时,才终于猛地回过神。
面前的享大人已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在他脸上。稗子小心地同享大人对视一眼,又马上低下头。他手上端着的碗,明明近乎空的,可却感到比刚才的更沉。他的心猛烈地跳动,好像祥与不祥,幸与不幸的事将会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可以回去了。”卜享只轻声平静地说了最后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