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第一次被主人叫去,稗子没想过还会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次。他有时被带到正院寝室,有时被叫到主人的一间厢房。
那间厢房有三面都被挖出了壁龛,摆放的大多是享大人占卜用的器具。享大人喜欢待在那里专心做他的事,也几乎没对稗子说过什么话。
稗子渐渐对里面的陈设摸清,他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紧张。如果主人不叫他递送东西,他就安静地站在主人旁边,像主人一样的安静。
稗子一直好奇主人究竟在做什么。尽管他看不懂,也不敢问,但还是从中观察出一些规则。他没想过自己的记忆会出奇的好,回去后,他就偷偷拿石头和蓍草,模仿享大人,自己再摆弄一番。
卜享大概早就注意到稗子在观察自己的工作,不过很多天以后,他才开口问稗子,想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稗子点了下头。
“我是在占卜。我手上的东西都是卜器,竹片是判签,龟甲是占甲。占卜是极复杂的工作,即使仔细讲给你,你也不能听懂。”
“主人,占卜是对未来作预先判知吗?”
“啊,对!”卜享对稗子的问话出离满意,他没想过稗子会有这样的觉悟。
“我用它们可以卜天气,可以卜行宜,世间很多事情都可以占卜。占卜还有很多种方式,有简单和复杂的。我做的还只是简单的,却难以卜大事。复杂的占卜得由多人一起才能完成。”
卜享竟然对稗子敞开了话端,令稗子觉得,这是主人至今和自己说话最多的一次。
“主人,我大胆问您可以吗?”稗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以,你想问什么?”但卜享却语气温和。
“您做的占卜,是不是运用某个规则,留下最后的那根竹片,就代表占卜的结果?”
“你居然看出来了。”卜享感觉到吃惊,“那你还看懂了什么?”
“没看懂什么,不过我记得,前面的步骤好像是一样的,越到后面越不一样,我就记不住了。”
“前面的你能记下吗?竹片上的字你都不识,你怎么记?”卜享说着,把竹片递给稗子,“来,我看着你给我摆一下。”
稗子接过竹片时,颤抖的手险些不听使唤。他想向主人求罪,怕在主人面前出丑,可又不甘自己的重复用功就此掩没。于是他开始回忆,不过刚摆到第五片时,脑子就懵住了。
卜享看着他脸上溢起汗珠,刚想说话,不料稗子竟又摆了起来,一直摆到三十多步才终于停下。稗子其实不知道自己摆的是什么,甚至已经不是在凭自己的记忆,他只听的到耳边有蓍神在指引,便不由自主地照做。
卜享脸上难抑惊喜的神情,禁不住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呢?”
稗子才恍然醒过神,赶忙站起身。卜享自己坐到席上,问了一句,“如果让你,你想卜什么?”
稗子迟疑着不敢说话。
“快说啊!”
“主人,我,我不懂,您来定。”
“那就卜你能不能学占卜。”卜享说完,按着稗子摆好的竹片继续。稗子眼睛紧盯着,不知自己为何这么紧张起来。
当卜享手上留下最后一根竹片,放到第一枚龟甲下面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奇怪。他既不是失望,也不是欢喜,也不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任何一种情绪。
卜享抬头看了稗子一眼,又把头低下看着竹片。稗子看不懂那眼睛里的是什么,但他却突然感觉特别害怕。那种恐惧不是从主人的眼睛里得到的,而是从他的全身得到的。
稗子想知道结果,却不敢问。直到主人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把最后那根竹片拿起来,插到竹筒里,稗子没看清那是哪一根。
“我想,你可以成为像我一样的卜人,如果你从来没做过奴隶。”
卜享的语气依然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稗子却感觉到了失望。他不知道自己失望什么,他对卜人毫无认识,更从未奢望。也许他失望的是自己已被判定的无法更正的奴隶的命运。
自那以后,卜享更频繁地叫稗子去他那里,然而却再未跟他讲过占卜的事。
有一天晌午过后,那个仆人又来田里找稗子,稗子见到他换了一件新的衣服。见到稗子时,他脸上竟堆起了一丝笑,稗子从未见他对自己笑过。
稗子跟着他走,其实自己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主人叫他阿菽,自己就称他为菽哥。
阿菽平时寡言,今天在路上却意外地想跟稗子说话。
“我发现你其实比别的奴隶要聪明。”
稗子略有些羞怯,“菽哥,你怎么突然称赞我?”
“享大人不会看错人。”
“菽哥,我一直觉得你跟我们其他人不太一样。”稗子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
阿菽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跟你不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不止是奴隶,还是个获罪之人。”
“获罪之人?”稗子感到不解。
“我不是因为穷困卖身,也不是战场上被虏。我之所以成为奴隶,是……我背负的罪名而得到的惩罚。”
阿菽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稗子对他的话还是不解。不过等到了主人那里,他却明白了为什么今天阿菽想要跟自己说话。
“稗子,阿菽今天要离开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代替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卜享对稗子说。
旁边的阿菽看了稗子一眼,然后就对卜享跪下,“主人,阿菽不忘您对我的恩义。”
稗子见此,也赶忙跟他一起跪下。
“你离开我这里,现在你得到的是比赎身更好的归宿了。”
阿菽又连声道谢,而跪在一旁的稗子听不明白主人跟他说的话的意思。不过刚才主人对自己说的,他却听明白了。
“主人,您是要我代替菽哥,在您的身边服侍吗?”
“是的,我打算把你留在身边。夫人那的女仆会帮你做其他事。你主要做的……就和之前做的一样。你还得为我做传达,还有别的杂事,另外,我更需要的是能帮我制作和保管占卜器具的人。”
“主人,那么我在田里的活?”
“你不用再回田里干活了,现在有更适合你的事。以前你的地方,你也不用再回去了,阿菽住的那间屋子也留给你住下。”
已经超出所有的奢望。不用再回到田里繁重的劳作,甚至还将拥有单独的房间。稗子知道阿菽那间屋子,就在这间厢房旁边。虽然只是个狭小隔间,狭小到只容下一张席子,但比起那个几十人挤在一处,毫无隔遮,比牲畜圈还要糟的窝棚好过千倍。
稗子激动到一时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但他马上又听到主人说:“现在我唯有一样忧虑,我不能确定你对我的忠诚。你如果对我始终忠诚,我绝不会再把你赶回原来的地方,但假如你欺骗我,背叛我,或仅是心存逆离之心,那么你的下场只能比死更可怕。你能保证对我忠诚吗?”
卜享没有听到稗子立刻的应答。并不是他被主人的话戳中了意识深处,不过他确实感到害怕,而他之所以不敢说话,是因为他对于忠诚实在没有概念。
过去如牛马一样的生活,心地也如牛马一样便可了。日复一日间,被缚了身体都是在逼迫下干活。牛马又需要懂得忠诚么?
好在稗子还是马上反应过来,怕自己的迟疑会令主人失望,忙不迭回答,“主人,我一定忠于您,绝不背叛您。”
稗子求主人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跟身边人道声别。其实他想到身边的人,大概也只有阿荚母女。
不过在回去路上,正好碰上了差别被他忘掉的癞头。癞头刚从田里干活回来。
“稗子,又被老爷叫去了。我是真奇怪,你挨了顿打,却被老爷记住了你。但是老爷经常叫你过去是为了什么?”
“以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次是知道了。主人说,要我留在他身边服侍。”
癞头听了,稍微愣了一下。他说话声音不像嫉妒,更有些嘲讽般的恶意。“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从前你伺候牛马,现在要伺候人了,说到底你也还是奴隶。非要说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你这幅面孔今后可得时时让人喜欢才行。”
稗子一向不反驳癞头的话,可这次他也压不住气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我怎么说胡话了?今后你就甘心做个好奴才了!那咱们俩的约定就这样算了吗?”
稗子怕癞头说话声音太大,被人听见,拉住他,把声音压低了,“你说话就不能小声一点?我们俩何时有过什么约定?”
“当初咱俩说好一起逃……”
“你别说了!”稗子赶紧拦住他,“就算是你说过,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以后你千万别再提了。”
癞头听到这话,上下端量一遍稗子,“算是我看错了你,你永远没机会做个真正的人了!我只剩下可怜你。”
话说到这里已足够伤人。癞头以为稗子已经怒不可遏,终于要跟自己吵起来。但他没想到的是,稗子竟低下头,经过了足够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道:“我活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不过我一直都该承认,我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你就真没想过自由吗?”
“你得到过自由,你到过外面的世界,你见识过那个世界的美好,所以你怀念那个世界。但是,你知道我吗?我从生下来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样。它再美好,我也只能从你那里听。但我喜欢听你讲,我想去想象,然而那也仅是想象而已。你不能理解,自由在我心里,不只是美好,还有恐惧。其实我不知道自由到底是什么,我承认害怕它,即使它在我眼前……那又如何呢?我不想要那个东西……不想……”
稗子已流出了眼泪,大概是终于说出了心底里最真实的话。一个从没得到过自由的人,就像从出壳就被关在笼里的鸟。即使它天生有为在天空翱翔的翅膀,而它一旦离开笼子,或许最恐惧的时刻,就是在冲上天空的那一刻吧。
癞头也不想多说了,不过他还是给稗子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得到过自由,却不敢想象得到神灵的附体。神灵不应该蠢到附在一个甘心永远做奴隶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