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以为生活已得到转机,然而命运的转折确实从他十四岁开始,却不是他想象的方向。
他时常记起十四岁度过的那个春天。无边的旷野,只有稀疏的农奴在田地里劳作。太阳总是异常的温暖,从早晨照到午后。
那年,主人农庄里有近一半的田地都荒弃了,杂草在肆意横生。田地废耕,一方面是由于天一直旱,土地缺乏水的滋养,缺少肥力。另一个原因,是劳力的严重不足。
瘟疫夺走了太多奴隶的生命。能够进入市场交易的奴隶价格飙升了几倍。卜享资财有限,储蓄不足,即使想买来劳力,也是力不从心。
活下来的奴隶,身上的负担比往年更重,连服侍主人的婢女,也都被驱使到地里帮助耕种。
在稗子记忆里,这是个异常平静的春天,因为没有什么能被记起的经历。如果有一样,包括刖人在内的奴隶们对他的态度都改观了很多。
转折发生在春天的末尾,他在田里低头干活,抬起头时,许久未见的不涕小姐出现在他眼前。
不涕背对着太阳,稗子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突然觉得阳光映衬她的身躯的轮廓很美,在那一刹那,稗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来看看,听说你们死了好多人,不过你没事。”也许是世界太暖和,连不涕的声音也被烘的温柔了。
“是的,我活的还好。”稗子想多说些什么,却一时语迟。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那个废的地窖,明天午时你到那里等我。”
“小姐,现在怕不行了,你看我脚上的镣锁,我可能赶不到那里就得被抓回来。”
“我有些话,但不能在这里跟你说。你只管去吧,有任何事,我都会替你承担。”
不涕说完就离开了。那个地窖稗子已经很久没去过,不知道现在什么样。他套着的脚镣,走路就会发出咣当的声响,而且也束缚他无法走快。午时奴隶只有短暂休息的时间,他怕即使到了那里也无法赶得回来。
但稗子却无法失约。第二天,即使在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但还是去到了那个地窖。
当他进到下面时,不涕已经来了。然而不涕身后,竟然是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一个人,磐儿小主。
见到小主,稗子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小主大概也十岁有余了,契阔的少年等过了三四年的时光,稗子却一直没再奢望还会有这一天。
但稗子的泪水,不仅饱含思念和欣喜。他看到小主是坐在地上的,身体非常消瘦,气色很差。这哭泣也是对他的疼惜。
两个少年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说话,是不涕先开了口,“我的弟弟是我想尽主意搀扶出来的。现在你们见上了面,我去外面把风。等我朝里面咳嗦时,你就赶紧出来离开,剩下的事你就不用再理。”
不涕说完独自出去了。稗子看着小主,依然开不了口。他的眼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倒是小主神情平静,没有流泪,只有轻轻的微笑,并且先对稗子说了话。
“奴隶哥哥,你还记得我吗?”那声音一定是病的很重的人才能发出的。
“记得。”
“那你有没有想念我?”
“想念。”
听到这里,小主绽露了更大的笑容。
“我也很想念你。是我姐姐带我来的,我姐姐对我很好。”
稗子沉默,只是擦拭眼泪。
“你为什么哭的这么厉害呢?是因为想念太多吗?如果我一会儿也哭了,也是因为想念你。”
“是的,因为想念太多。”
“你靠近来坐吧,我没法走到你身边了。”
稗子走过去,和小主紧靠在一起坐下。
小主打量稗子,而稗子却不敢看他,他越看的清楚,越会痛心。
“你额头上印了一个字。”小主用手去摸。这卑屈的记号,稗子不想任何人触碰,唯独小主略显冰冷的手触到它时,稗子却感到特别的温暖。
“是个享字。”
“是的,这是身份的记号。”稗子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心里却很酸楚。
“那时你还没有,我觉得这个字印在额头上不好看。还能够擦掉吗?”
“大概,擦不掉了。”
“那也很好吧,等我身体好一些,我也印个一模一样的。”
稗子只轻轻地笑了笑,他又不知道再说什么。实际上他现在唯独想的,是把小主抱住。他觉得小主现在会特别特别的冷,而自己身体又突然间特别特别的暖热,他想用自己身体驱除小主的冰寒。
这昏暗的地窖里,两个少年终于都沉默了。但稗子却喜欢这样的沉默,也许唯独沉默可以使时间在永恒的美好中静止不前。
但咳嗦声突然从外面传入。稗子感觉到慌乱。然后这声音越来越急促。
“你是要走了吧?”
“嗯。”
“我已经有了一个姐姐,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个哥哥。我听说只有互相叫过才能算数……哥哥。”
“好。”稗子只说了一声好,他没有力量把那声“弟弟”说出来。然后他看到小主表情上露出的失望。
但稗子更无力使时间逆流,他慌忙着站起身。
“那,再见。下次……”小主终于也不能继续说了。
“再见。”
稗子离开地窖,庆幸没被人发现。然而他的心却一直沉着,不是担忧自己,而是为了小主。
过了十几天,稗子才知道最后那声道别意味着什么。小主还是死了。
稗子不知道小主是得了什么病,死之时又是什么模样。他的心只能无底的深渊失陷。他不断回忆那最后一面,假如时间可以停留在那一刻,生命不需要再继续延长,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卜享没有为他的独子办一次声张的葬礼,选了庄园河岸边一块静谧的地方把他埋葬了。埋葬那天,雉夫人呼天抢地,哭晕了两次。然而这一切稗子无从得知,因为那天,所有农奴都被禁闭在棚屋,不准出去。
小主随葬的物品听说很多,他生前用过的东西都一起掩埋了。稗子还听说,有一个照顾小主到大的女奴,也在那一天陪葬了。
这个女奴与小主朝夕相处,陪葬时并无怨言。雉夫人与她抱了很长时间,又对她嘱托了很多话。
一直过了多日,稗子才偷偷到小主坟前哭泣。两个少年其实一共只见过三次面,其中的第二次又给稗子招来了巨大的伤痛。但稗子从未怨过小主,他始终与小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
他说不清这亲近究竟来源于哪里,像是深入心灵的接应。尽管两人地位一奴一主,却唯独能对彼此真诚相待,并因此探视得到对方真实的渴望。
小主就这样死了,他的生命不仅短暂,而且始终孤独。稗子不可能再知道小主心里是否也像自己那样珍视对方。小主把稗子看成哥哥,或许让稗子感到宽慰,然而未能叫他一声弟弟,又给自己留下无尽遗憾。
稗子把自己采来的几根蓍草放在小主坟前,这是他为之珍视的道别之物。无论如何,稗子都已失去自己悲惨的童年岁月唯一有过的玩伴。
稗子的噩运是从第二天开始的。清晨,一个刖人把稗子叫起来,说是雉夫人要见他。
他心里不安,而且果然没有好结果。这次他被直接扒掉衣服,绑在主人宅院里的一棵树上。
大概是前一天有人看到稗子去了小主坟前,就密报给了雉夫人,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吧。雉夫人看着稗子,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
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提着鞭子,要亲自笞打稗子。稗子知道自己无辜成了她的发泄对象,不管自己是否做错什么。
“你这个不知生死的畜生!谁准许你去我儿坟前!?你竟敢把你身上肮脏的晦气带给我的磐儿!”雉夫人的皮鞭跟着她的咒骂一齐打下来,稗子痛苦地哀嚎。
他的嘶声马上响遍整个院子。阿荚赶过来跪在地上哭求雉夫人宽恕,但这个已经疯魔的女人,依然使尽全身力气不停地抽打。
稗子已被打的皮开肉绽,从竭声哀嚎变到痛苦呻吟。而雉夫人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妇人,握着皮鞭的手,也已经累的颤抖。
阿豺站在旁边,假媚殷勤,说要替雉夫人来打。但雉夫人不肯,一定要自己动手,来释放心中郁结。
稗子终于不堪忍耐,宁可死,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夫人,我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打我?”
见稗子竟然张口,雉夫人急火更盛。“畜生!你竟敢问你有什么错?!”
“如果您一定要我死,我没有怨言,到地下服侍小主也是我的心愿。”
稗子的话却把雉夫人的愤怒推向了顶点。“呸!你这样的畜生,也配服侍我的磐儿吗?!我今天不是要打死你,我是要把你卸块剁碎,然后再让犬豕吃干净你的骨头和肉!你竟然还想留下魂魄吗?!”
这恶毒的话让稗子绝望,然而雉夫人终于到了丧心病狂,她回头真的要阿豺拿给她刀。
阿豺却有些犹豫,因为这是主人的家院,惩罚奴隶一般都不会带到这里进行。而是享大人早就有规定,不准在这里杀人。
不过阿豺犹豫片刻,还是从身上掏出了一把铜锤。“雉夫人,我身上没带利器。这个锤头不大,但要是照头顶用劲的话,也能立即把脑浆砸出来。不过杀人的这种不干净的事,您一定要亲自来吗?”
雉夫人没顾上他说的话,接过锤头,迎上去就砸。她第一下并没有照应稗子天灵,而是砸到他的肩膀上。稗子只感觉骨头清脆的碎裂声,已经不知道到底有多疼了。
稗子无尽的痛苦表情终于使雉夫人感到一丝满足的快乐。正当她准备砸第二下时,身后突然有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她回过头,竟然是不涕抓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