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回去见到阿荚母女。阿荚听了稗子的话,只是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轻轻说了声,“挺好的。”
稗子不知道阿荚是否压抑了情感,不过这些年的相处,他知道阿荚只对她的女儿表达过炽烈的依恋。而对自己,她仅凭微弱的力量,履行了承诺的责任,换来的是值得平静面对的分别。
但当稗子转向阿鱼时,看到的是阿鱼的困惑。阿鱼使劲攥着自己的手,又能感觉到她手心一向的冰凉。
阿鱼大概只能理解稗子要离开,但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稗子也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除了告诉自己无需解释更多。
阿鱼一直那么依赖稗子,也一直那么脆弱。大半年前,她几乎就死掉了,然而竟然还是坚强地活到了现在。
稗子坐在地上,阿鱼也跟着他坐下。两个人紧贴着身体,两只手仍然握着。稗子不忍心松开,只等待她一贯的率先闭上眼睛。
不过现在稗子心里还有一些企盼,既然他可以进入主人宅院,也许过不多久,阿鱼也能获得一个相应的机会再跟自己相会。
在主人宅院那个小隔间的第一晚,比自己想象的难熬。尽管有一个真正的床榻及更舒适的席子,且不会再听到身边奴隶们的鼾鸣。但稗子却更害怕这异乎寻常的安静,他从来没单独睡过觉,这里安静的叫他不敢闭眼。
他翻身再看不到阿鱼,伸手也什么都触碰不到。连着两个夜晚,稗子完全没能睡成一刻。
夏天立刻就过去了,迎接来的是最凋敝的一个秋天。
主人家里没有补充一个奴隶,田地还是可怜的荒芜,能耕作的土地也收成很差。即便主家人自己,都已自觉节省开支。等秋天过后,奴隶们肯定要挨受更大的冻饿。
已经持续好几年,享大人家里会分出粮食用来酿酒。酿酒的奴隶在这时就有的忙活。稗子记得他也在帮忙的场景,奴隶们心思都想尝尝酒的味道,但他们根本见不到已酿成的酒。
有的奴隶会说,自己原来的主家会在丰收年岁分酒给奴隶喝,干活越勤奋的人越会分到更多。这时候癞头也会出来炫耀一番,说自己知道酒的味道,因为他从前每天都有酒喝。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纵酒的欢愉,但大多数人只把他的话当成笑话。
刖人里有一人据说很懂酿酒,便深得主家青睐。尤其是戾,在酒酿得时就把他叫去。奴隶们相信他一定是去饮酒,甚至有一次他回来时真的带回一坛酒,不过只分给了其他几个刖人。
这个刖人去年瘟疫时死了,好在他的才能在今年却也用不上了。
卜享时常外出,有时候几天才会回来。稗子虽是享大人家里的侍僮,但知道自己的身份依旧低贱,主人外出不可能带上自己。
能够跟主人一起出行的只有御夫。御夫都是平民身份,是被主家聘请来的,平时还会拿酬金。享大人家里最多时有三个御夫,但今年只剩一个。
这个御夫在卜享家里干了好几年。大概三十多岁,自己称只身一人。人长得高大魁梧,但敦厚和善,也从不欺辱奴隶。稗子跟他早就认识,以前就帮着照料他的马匹。
稗子不知道这个御夫的大名,因为他眉毛又粗又浓,就像他所驾马的鬃毛,稗子也跟着其他人叫他鬃哥。
现在稗子有更多机会见到鬃,他仍旧帮鬃料理马匹,清洗车驾。
鬃一直是驾驭娴熟的御夫,不过今年不知何故,眼睛害疾,时常看不清东西。对御夫来说,这是严重的疾病。卜享本来打算把他辞退,留下另外一个御夫。不过鬃不想失掉工作,就只跟卜享要原先酬劳的一半,又诓说眼疾已经治好,这才被卜享勉强留下。
鬃的眼疾确实正在缓愈,但还是偶尔会犯。但鬃没有办法认真考虑,这个被他刻意忽视的眼疾,有一天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伤害。
稗子在主人宅院里,除了做主人吩咐的工作,平时还要清扫庭院,帮厨房劈柴烧火,也干其他一些杂活。但这些工作加在一起还是比他以前的活计轻松。
没有事做时,主人在那里,他就在旁边候着。卜享外出时,吩咐他制作卜器。一开始稗子不熟练,但做过一段时间,也开始得心应手。
稗子挑取奴隶们砍来的木柴,切磨成等大的木片,做成卜签。还使用各样的兽骨做成不同形状的骨器。这些骨头里有牛骨,也有鸡骨,鱼骨,甚至一些不知名字的走兽的骨头。
稗子对它们剔肉,蒸煮,烘晒,再经历打磨最终成型。这些工序并不简单,但稗子不知自己为何不觉枯燥,却很愿意做,做成时还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骨片和木片有时还要刻上字符,最初只能卜享自己刻,后来他逐渐把一些笔画简单的字符交给稗子去刻。稗子掌握了这些字符的读写,不过主人从来不教给他含义。
从前稗子每天都在别人的压迫下,忙碌到精疲力尽,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能够有一些空余时间。尤其当主人外出,又在自己无事可做时,这却是他最为恐慌和焦虑的时刻。
他一人躲到自己那个小屋里,小屋里的黑暗并不值得恐惧,而他恐惧的却是那扇仿佛一直关不严实的窄门。
他幻想那扇门会被突然推开,从门外闯进来的是戾和阿豺。他们凶恶的眼睛闪烁出了这间屋子唯一的亮光,然后他们把自己拽出屋子,不由分说,进行毒打。
戾就住在对面的厢房,稗子不敢靠近那里,除非戾把他叫去干活。阿豺没资格住主人的宅院,只在白天才常过来,进出戾的房间。
稗子时常撞见他们,他把头扎低,不敢用眼神接触。戾对稗子几乎没什么印象,他和阿豺还不打算用责打这个被安排过来的小奴隶取乐,只是常用言语辱骂,指使稗子给自己干活。
或许是戾无意因为一个奴隶惹卜享不悦。稗子一直都唯唯诺诺地照从,自己也算是平安无祸。
不过他心里的恐慌却仍旧无减,尤其当主人不在时,稗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他想把蓍神召唤出来说说话,但又害怕被人发现,只敢在夜晚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召唤。
自从成了主人的侍僮,蓍神似乎对自己有意疏远了。之前只是被叫去时,蓍神还为稗子高兴,鼓励他在主人这里积极地尝试观察不曾认知的东西。但从跟癞头的上次对话,稗子就越发的迷茫。他不断回想癞头说的话,他无法承认自己有辜负蓍神,但渴望得到蓍神对自己往后生命的指引。
但蓍神可能真的像癞头所言的失望,现在他已很少出现,有时稗子使劲闭紧了眼,想把蓍神召唤出来,却仍看不到蓍神的影子。最终他渐渐的羞怯,而不敢主动召唤蓍神了。
稗子只有把排遣焦虑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小姐不涕。可是不涕却让他更加失望,乃至感觉到绝望。
不涕的房间就在正房靠近稗子这边厢房的拐角,离稗子这里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但稗子从来没有机会进入。
稗子却在去夫人寝室传事时见过不涕,而他更多机会见到不涕是在中央的庭院内。但不涕仿佛从来就不认识稗子,她几乎没用目光和稗子接触过。无论是有别人在场还是只是他们个人。
有一次,稗子在打扫庭院时,不涕一个人走出来,独自坐到院前的一块石凳上。
秋风萧瑟,碧空无云,石凳旁边那棵新植的树在风中摇晃,树叶从她的头顶轻忽地飘落在脚下。
不涕身穿一件浅灰色的衣服,袍袖宽大,严实的包住了整个身体。稗子看到她在那袍子里面,仿佛很高大,像是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而自己好像仍旧是从前那个孩子。
稗子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看不涕的那双眼睛。但今天不涕的眼神忧郁,目光空洞,不知道在凝视何处。但稗子努力地想看到,哪怕是用余光,他也希望那双眼睛能略过自己一瞬。但这可怜的人,就如同落叶一般不值得不涕用双眼打发一番。
稗子还未心死,他清扫着地面渐渐地靠近不涕,手中的扫帚终于要清扫到不涕的脚下。
稗子紧张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小姐,抬一下脚。”
他以为这时不涕终于会注意到自己,然后终于想起自己,然后,哪怕是跟他说句话,或者仅仅施一个微笑,这便足够暗示,不涕并没有失忆到忘记自己。
然而不涕似乎早做好准备,利落地抬起脚。一只,然后落下,紧接着第二只脚。而她一直目不转视,大概仍旧有所沉浸。她听得到这个奴隶的声音,却完全不在意声音是哪个奴隶发出的。
稗子刚才紧张的心跳,好像突然停止了。他看着枯叶落在不涕的灰色的衣服上,也许是颜色靠近,仿佛马上就要隐匿了。而稗子却不敢伸手拂去。
自己也如同这轻弱无力的枯叶一样吧,落到哪里都只是带去不被察觉却羞耻般的肮脏。
他赶忙清扫完不涕脚下,头不敢抬地走开了。从那以后,稗子完全断绝了杂幻,见到小姐时,只得像个奴仆恭敬施礼,然后立即的为小姐释出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