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享喊了一声他的弟弟,叫他过去看看。但他自己也不知觉地跟在戾后面,只是脚步没有怎么急促。
戾满腔怒气。对看管奴隶的事,他已多年不亲自上心,但今天早上骚乱的声音,却叫他难堪。现在他只等着把怒气率先发泄在仍没露面的阿豺和他的手下身上。
稗子也跟在主人身后,虽然主人没顾上叫他,但也不会在意有他跟着。稗子控制不住心里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骚乱的来源一定跟自己有关。
戾走在前面,不过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刖人踉跄着迎上来,慌张地说,“有人死了!”
“谁死了?!”戾更加愤怒了。“是阿豺吗?”如果一个普通奴隶死,不会值得这么慌张。
“大人,不是……”这个刖人还没把话说清楚,但戾的视线已够到阿豺的影子,他也正慌张的朝自己跑过来。
“大人,是我手下的一个刖人,大犬死了。”
“怎么死的?”戾一下子揪住阿豺的脖子。
“被……被人杀了。”
“混蛋!”戾一把将阿豺摔到地上。
享大人也赶上来了。但戾已顾不上说话,兀自地加急脚步向着奴隶窝棚,留下豺和那个刖人跟主人禀告。
当听到大犬死了,并且是被杀死时,稗子的神经立刻绷到最紧。即便禀告的人支吾其词,说不清楚到底谁下的杀手,但稗子比谁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等他们赶过去时,先是看到戾一个人在那里暴躁狂吼,即便看到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来了,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稗子看见大犬的尸体被单独拖放在一处,没有其他奴隶敢靠的太近。他的身上看不到其他伤处,唯有脖子上有一道深的可怕的刀痕。刀痕上的血已经凝成了黑色,而整个脖子以及肩膀、前胸都已染成鲜红。
稗子在脑子里想象,癞头是如何用那把断刀割开大犬的脖子。尤其那刀其实很钝,如果他为了完成无失,一定还在这可怜的脖子上反复割过几遍。
稗子的心几乎要颤抖出来了,他不敢再看,只能赶紧用目光搜索其他事物。他没搜到癞头,但看到了阿荚母女,蹲在不远处,抱在一起,身边其他的奴隶是跟她们一样惊恐的表情。
“这是谁干的?!”戾叫嚷着。没有一个奴隶敢应声,全都畏缩着低下头。
戾于是喊阿豺,把所有奴隶聚到一起,先清点人数,然后再一个一个审问。
奴隶们被驱赶到一起,被逼跪下,手背到后面。阿豺刚开始点人数,跪在前面一个胆子最大的奴隶,突然哆嗦着对阿豺说:“大人,我知道少了个人。”
“少了谁?”戾冲上去,把那个奴隶抓起来。
“大人,就是那个脑顶上秃了,又生癞子的家伙。因为我跟他躺的近,今天到现在我却没看见他。”这个奴隶哆嗦着说,旁边开始有更多奴隶应声他的话,奴隶们的目光都在搜索癞头。
“就是那个癞头吗?那个脚都没一只的废人?!你们谁知道他去哪了?”阿豺应着问道。
没人能够回答。
“豺!”戾把那个奴隶松开,又把阿豺攥住,“你赶紧带人把他给我抓回来!”
享大人一直就站在旁边,却始终没有发话。作为真正的主人,他仿佛对自己的一个奴隶杀了监管潜逃这样的事并没有表示出多少愤怒,始终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观看。好像已把自己置身局外,但也许这只是还没到发泄愤怒的时候。
不过这时他终于开口了。“等等,谁去抓?带着你的这几个废人吗?”
阿豺好像才意识到真正的主人一直在自己旁边。他忙换了个嘴脸,一脸讪容的解释说:“大人,您放心,逃跑的是个刖了足的奴隶,而且他脚上肯定还戴着脚镣,他跑不远的,我们马上就能把他抓回来。”
卜享却没理会他,而是面向旁边的稗子。“你回去,叫院里的庖丁拿上器械,跟他们一起去抓。”
稗子听清了主人的吩咐,只有遵从主意赶回去。实际上回主人宅院走不上多少步,甚至他刚开始走,觉得已经能够直把庖人喊出来了。
但稗子只感到脚如果有灵,一定是身体最苦惑的部位。他既怕主人怪罪,又想尽力拖延,癞头如果被抓到,自己一定脱不了罪责。
无论心里忐忑,他还是没办法耽搁。庖人得到主人的指示,便立即动身出门。
稗子打算跟着他们,却被大庖人拦下了。
“主人有没有说让你也一起去?”
稗子不敢称谎。
“那你留下吧,再出什么事,我们也担当不起。”庖人显然是不信任稗子。
这第一次走出主人田庄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但稗子的心里突然觉得轻松了一点,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去呢?假如真的见到癞头,这家伙也许会把自己当成“叛徒”而马上供出自己。而如果他没见到自己,兴许会因抵抗,被当场就处,反倒没有留下招供的机会。
这或许是自己的生机,可是想到这里,稗子又觉得可恨,明明这家伙做了自己的“叛徒”,到现在还要怕他再次加害自己。
稗子一个人心猿意马。他要最先想明白的,是癞头逃走为什么要杀掉大犬呢?他和大犬有仇怨吗?可是听癞头跟自己说过,大犬其实对他不错,两人先前还有相识。
稗子想起来大犬前天跟自己说过的话,癞头跟他要打开脚镣的钥匙。癞头计划逃走,解开脚镣一定是计划中的重要一步。可是癞头却失算在,大犬手里根本没有解开脚镣的钥匙。
稗子在脑中勾勒出昨晚的情景。由于窝棚在修,想要在夜深人静,趁人熟睡时逃出窝棚并不难,这也是癞头选择这个时机逃跑的原因。他拿着跟自己骗来的刀片,潜到大犬睡处逼他交出钥匙。可是大犬没有钥匙,癞头的计划虽然受挫,却已没有退路,于是他杀人灭口,又只得戴着脚镣,连夜逃了出去。
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呢?以他现在的境况,即使再多给他几个时辰,他也逃不出多远的。
那么癞头岂不是很容易被抓回吗?可他手里一定不会扔掉那把断刀,到那时即使他不供出自己,只要被主人见了断刀,自己就百口莫辩了。
稗子已无法抑制最可怕的想象。他想着只要一直待在主人宅院,便等于坐以待毙。一定不用多时,就会有人闯进,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绑缚,然后带到享大人面前,就让主人却是欣赏般地观看自己被打死的场面。
稗子不得不闪出立刻逃跑的念头,趁着这慌乱的场面,人都去捉拿另一个逃奴,主人也还没有回来,确实是逃脱的最佳时机。
可是这念头却比等待命运更加可怕。自己一定逃不掉的,被抓回来恐怕只有被更严厉的酷刑折磨至死。抑或就算自己能逃出去,在那个完全未知的世界,真的有办法独自活下去吗?
稗子放弃了逃生,他想尽力让自己平复,并开始把希望寄托在癞头身上。癞头是个生性残酷的人,不管哪个奴隶主买下他,迟早会酿成大错。但癞头不是个冲动的家伙,他一定早就缜密地盘算好一切,兴许早就为自己预备好藏身之处。
因为他身体残废加上脚镣傍身,一定清楚自己不可能靠脚力偷生。现在他一定躲藏在并不远的地方,甚至根本还没有离开。他也许是故意制造这样的凶杀,就是为了让搜捕者大张旗鼓地跑到外面越来越远的地方。等到所有人都找不到他,被迫放弃搜捕时,他才会开始下一步逃脱计划。
但当想到这里时,稗子却开始担心起小姐来。小姐的马车刚起行不久,癞头会不会是刚好潜伏在马车行进的道路上,劫持下马车再逃之夭夭呢?如果能借助马力,恐怕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那么小姐就有极大的危险了。
稗子的神思戛止于此,因为主人卜享从外面回来了。
但主人没有带回来任何消息,癞头还没被抓到。卜享仍然面无表情,好像从不知道也从不在乎发生的这件事。不过他并非没有警惕,他其实比别的人心里盘算的更清楚,他身边跟着一个庖人,庖人手里还攥着一把武器。
卜享见到稗子迎上来,没有跟稗子说什么,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占卜房。他让庖人守在外面,让稗子跟自己进去。
卜享让稗子把卜具递给自己,然后坐下,却没有立刻占卜,而是先对稗子问道:“那个叫癞头的奴隶,你跟他是否熟识?”
“我跟他不熟识。”不论享大人是否得到过什么信息,稗子都必须立刻撇清关系,然而他心里已万分紧张。
“哦,昨天我让你给庖人熔掉的刀,你给了吗?”
卜享说话时,语气仍然平静。但这个突然的似乎刻意所指的问题,却如同无数芒刺般,刺破了稗子的头顶和脖颈。
稗子已经意识到自己惊诧和犹疑的时间太久,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主人正在注视着自己。
“主人!”稗子说着话时跪倒在地,“您惩罚我这个愚蠢之人吧!昨天我却把您的话听成了扔掉刀。”
稗子把整个头都抢到地上,只等待从自己头顶传下主人勃然大怒的斥责。
“你是把断刀扔了吗?”卜享的声音并未带有明显怒气,但也不似刚才那般平静。
“是,是的。”
“你把它扔到哪里了?”
“扔……扔到河里了。”
这是一句既聪明又愚不可及的谎话。聪明,是农庄里的那条河,水深不得见底。又正值凌冬,河面已经结冰了,汲水只能通过在冰上凿开的窟窿。稗子汲水时顺手将断刀扔进去,情理上是能解释的。河面结冰快,昨天的窟窿今天又得重新开凿,主人也大不必叫他冒寒去捞。
可是这谎话愚蠢,是因为一旦癞头被抓回来,尤其是主人亲眼见到那把断刀时,自己再没有任何可辩解的余地。
稗子知道已亲自堵住了退路,但他只得以此暂时为自己开脱。他继续颤栗地跪着,等待主人继续追问,脊背压的更低,眼睛几乎贴到了地面。
然而,卜享并没有立即发话,只是等了一会儿才说。他感觉主人疑虑抑或思索的时间好像已经长过了一整个日夜。
“你起来吧。”卜享的语气似乎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稗子站起身。
“抬头看我。”
稗子看不到自己脸色的煞白,以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已经黏上了一地的灰尘。但他看到了足够慑服自己最后一道精神防线的目光。那来自主人的目光不是审视和怀疑,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望和困顿。却不知为何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主人当初为自己占卜时看自己的目光。
不过享大人的脸上马上又没了表情。然后只是语气平静的说:“此次我原谅你,以后做事要更缜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