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话并不能使稗子心神平静,他仍然忧心等待那最坏的消息。
时间慢慢流逝,到晌午前雾已经完全消散,然后太阳跃升的很高,照射着不似冬日的暖阳。
在最炙热的时候,太阳开始沉降,稗子的心也越来越煎熬。门外任何轻微声响,他都当成噩运或噩运来临的预兆。他几次偷看享大人,这个原本对自己温和以待的主人,无法避免的下一刻就会改变容颜。
直到天色灰暗,宅院大门外面由远及近传来呜央喧哗的声音,是戾带人闯了进来。
享大人准备走出房门,稗子多希望还能继续藏在里面,可他没办法,因为他分明听清了戾的声音。
“那个叫稗子的奴隶在哪?”
这声音传来时,享大人刚走到门前。他回头面向稗子,稗子还站在原地不动,他浑身颤栗,再无法掩饰恐惧的情绪。
“你跟我出来吧。”
稗子只有跟随主人。
“大哥,这个稗子有重大嫌疑,我怀疑他是那个逃奴的同谋。”
站在主人身侧,近乎背后的稗子,偷偷抬头扫向对面,只消一眼又马上低下头。他看到戾身后站着阿豺和刖人,而且庖人也回来了。离戾最近的却是早上那个胆大供出癞头的奴隶。但稗子没有看见癞头的身形,无论是站立还是躺倒,生的或是死的,他都没有看到。
“那个逃奴抓到了吗?”卜享没有接戾的话,也没有回头看稗子。
“大哥,我们……还没抓到。”
“混账!”这高声斥责,发之兀然,却不失意外地熄止了戾正盛的气焰。
“你们这么多人,用了一天时间都没能抓到一个奴隶?”
“大哥……”戾下意识要为自己辩解,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说他是同谋,那他怎么没一起逃呢?”卜享指着稗子,又着意将稗子往前面拎了一下。
“大哥!”戾终究不打算退缩,“这个奴隶,他说他有证据。”戾说着把那个胆大的奴隶推到前面,奴隶随即踉跄着跪倒在地。
“享大人,我跟那个癞头睡觉是挨着,但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因为他是有癔症的疯子。我们所有人几乎都没跟他说过话。他总是发疯,然后说些凶恶的话。我们避着他,但大家都知道,只有稗子会跟他说话,而且他两人常在一起。最近这几天,我一直有见到稗子来找他。”
这个奴隶因为害怕,言语絮叨,却大抵说清楚了。他不敢看享大人,却敢把目光投向稗子,稗子也抬起头看着他。
“他说的是真的吗?”卜享转头对稗子说。
稗子也跪在地上。“主人,不……不全是的。我确实跟癞头说过话,因为是那时他们逼着我跟癞头搭档干活,我俩才算认识的。但我和别人一样厌恶他,我知道他是疯子。前几天,我确实……见过他,是他称自己脚疮不能行动,让我帮帮他干活。”
稗子尽量不让自己言辞支吾,却因为紧张而不断结舌,他额头上渗出越来越多的汗,几乎已对自己的辩解绝望。
现在唯一能把整件事串联起来的就是主人卜享,只要他稍作思考,立刻就能想到是稗子把刀拿给了癞头。
卜享似乎正要说话时,站在戾身后的一个刖人,却不知时宜地插了话。
“享大人,这稗子嘴上说什么都不可信。他以前就常说癔话,而且比那个癞头更能惑人。大犬生前竟跟我说见过稗子通神,这难道不是大犬都被他蛊惑过。”
刖人把话说完,却没料到在场所有人都像施了定身咒,全都没了声响。他自己也噤若寒蝉,却不知道究竟哪里说错了话。
最终由享大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沉寂。“通神?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享大人,小人也不知道太多。是大犬曾跟我说,见过稗子被神灵附身,能传达神灵的话。可他不过就是个奴隶,怎么可能神灵附身?分明是他伪装的妖言,把大犬给蒙骗了。”
“混账东西!”
刚才的斥责还带着佯意,但现在卜享是真的发怒了。
“什么通神又附身的!我看说疯话、臆话的是你这奴人吧!”
那个刖人见主人发怒,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小人错了,小人不该胡说。”
“你们说我选的仆人是逃奴的同谋,还要捏造他是个胆敢冲犯神灵的疯子吗?!”
卜享显然是冲着对面所有人质问,吓得这些人全都一齐跪下。只有戾站在前面,没有下跪,仍然不失为自己辩解地说:“大哥,这个刖人说的疯话我一概不知。您要生气,我替您惩罚他。”
“把他拉出去,鞭笞二十,降为底下奴隶。看管好他,如果他以后再说臆话,绝不再饶他。”
刖人没想到是自己失言引来这样的无妄之灾,虽连声求饶,可是卜享的命令不容置疑,没有人敢为他说话。
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出享大人心里面偏袒他的仆僮。戾虽然心里不服,却止住了发作,不敢再与卜享冲撞。他想着只剩下悻悻离开,但必须等卜享把事情交代完毕。
“大哥,那个逃奴还继续捉拿吗?”
“那个逃奴的死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希望再承受新的损失。你把现在的奴隶完全地看管好,不管用什么办法。如果再发生这种事,那将要惩罚的不是逃奴,而是你们这些监管的人。”
卜享仍然保持着威严的训斥,但他的语气已不像刚才那般愤怒。
在戾看来,这是他这位兄长内心越来越软弱的表现。如果让他决定,他一定继续催逼手下捉拿。而且不管结果如何,一定会有不止一人惨为他发泄的工具。然而真正主人的决定,让在场的大多数人,包括稗子在内,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其后,戾还是找到发泄之人,那个可怜的刖人,挨下的那二十皮鞭就是戾亲自抽打的。打完之后,又揪来那个胆大却害自己灰头土脸的奴隶,也打了二十鞭。这件事却是这样了结了。
至于癞头如何逃亡,逃到哪里,是否真的逃亡成功,却成了笼罩在稗子以及其他奴人和监管者心头的迷雾。尽管稗子恨他,却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的确做到了那件不会有人相信能成功的事情,并是以那残缺的身体,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完成的。
不过癞头的事马上就被人忘记了,不再有人提起,是因为很快又有新的更加冲击现实的事情发生。不过这迷雾只是被人们视而不见,现实和心里的迷雾好像都是随着冬去春来,才得到机会彻底消散。
稗子后悔不该为他人欺骗主人,做这般愚蠢又危险的事。但他应当庆幸,有一位确实在袒护自己的主人。或许以主人的智慧,早就想到是稗子间接放走了癞头,又害死了一个刖人。但真若知晓,面对欺骗甚至背叛的奴仆,应当立即质问居心,不应该还加以袒护才是吧!
不过从这时开始,稗子对享大人在情感上又与以前不同了。从前的畏惧、仇恨早就变成了尊敬、信服。而现在又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忠诚。而这忠诚与其说来,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依赖。稗子不明白,那其实相当于一个幼子对父亲的依赖。
享大人是一位睿智又威严的人,他不需要言多,更不需要表达歇斯底里的愤怒,就能让别人服从。而他身上,至少对于稗子自己,还有一种细心方可察觉的慈爱。
这个在商王国混迹的中层卜官,本没有多少存在感可言,却成为稗子心中的唯一之王。
稗子等待主人向他问起所谓的通神之事,然后他应当向人间这位智明之人坦诚。他知道需要征得蓍神允许,但即便蓍神不允许呢?
稗子觉得自己有责任成为主人与蓍神之间的牵引,让他们彼此一定相知。他从主人身上看到越来越多蓍神的影子,他们都是稗子心中超脱于其他现实的存在,只要看到他们或听到他们的声音,就能够内心感到安全。
唯一不同的是,稗子可以无拘束地与蓍神谈话,但对主人仍然保持着敬畏的拘谨。他也渴望有勇气向主人表达更多心事,也许这该慢慢来。
但稗子还是感到失望和受挫,主人并没有问及通神的事。或许他是忘记了、不关心,或许他当时确实把这当成疯言,无意再问。可是,现在连蓍神也不出现了。难道爱与被爱,稗子的生命里只能拥有一个目标,他配不得奢望那些人共同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