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挨过几天,下了一场雪。雪下的不大,但断断续续下了两天。
到了第二天下午,雪终于停了。日出云散,天空放晴,稗子在院子里扫雪。
门外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因为压在雪地上,声音很轻,一直到了门前才隐约听清楚。
稗子记起那辆马车,那是几天前接走小姐的车。驾车的御夫他也记得,不过这次御夫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是仆人的打扮,但装束整洁。御夫身上还有积雪,而他已提前掸的干净。稗子看见他,就想起来主人之前的仆人菽哥。
车停下后,那个仆人先下了马,走到后面,把不涕迎接下来。
看到不涕走下马车,稗子已激动的心不由主,只听到心脏在胸口冲撞。不涕身上还穿着走时那件白色衣服,也许是雪霁后的大地变得更冷,那件衣服也显得比以前单薄。
不涕缓慢地下车,也许是畏惧寒意,身子明显蜷缩。她的头压的很低,怀抱双肩,没让仆人搀扶,自己走在前面,很快就进了院门。
不涕同离开时,仿佛没什么变化。好像是刚刚消失在迷雾,转眼间又从消散的雾里走回来。除了她头上的发式有了明显变化,走时是精致地向上盘起,回来却是半披散着,只在脑后几乎发梢的地方打了一个很短的结。迎风下,很多吹散的头发都落到了面庞前面。
不涕从稗子面前走来,仍然低头,又对他完全无视。但就在距离最近的时候,稗子余光里似乎瞥见小姐看了自己一眼。但他不知是因为紧张,羞怯还是其他什么情绪,立刻低下头,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只在那一刻,稗子不知道心里经受了怎么的煎熬,等他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不涕的背影,不涕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得体的仆人跟在后面,停落在稗子前面。并对稗子说了话,话语十分礼貌。
“麻烦通禀你家主人,他的千金由一位忠诚可靠的仆人护送回来了。”
享大人此刻在占卜房里,大概是正全神贯注于占卜,不知道院外有人来了。
稗子照着那仆人的话去见主人。卜享知道后表情上有些诧异,然后叫稗子把来者请到会客厅堂,又吩咐他去帮那个御夫照料下他的马匹,不需要在会客时再来服侍。
稗子帮着御夫把马牵到马棚。他有很多事情想从御夫那里探知。但那个御夫是个沉默的人,只是专心喂自己的马,完全不打算耗费时间跟稗子聊天。
“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泽阳公家的御夫。”那个御夫仍继续喂马,只是漫不经心地回了稗子一句。
他的回答稗子没有听的太懂,大概知道泽阳公是个奴隶主的名字。事实上,泽阳是指封邑,公表明这是一位身份显贵的公族。
“小姐是嫁给泽阳公了吗?”
那个御夫还在专心喂马,似乎是没听到稗子的问话。
稗子差不多是抢过的草料。“您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您歇一歇吧,我来帮您喂。”
御夫松开手,刚才弓着的身子才直起来,然后聚精会神地盯着稗子手上的草料递到马的嘴里。
“不是嫁给我家主人,是嫁给我家的五公子。”
现在轮到稗子沉默,他继续喂马没有搭话。
“确实有些累了。”御夫说着话,低下身子,盘腿坐到了地上。
稗子赶紧推过来一捆草料,“您坐在这上吧。”
御夫接受了。他坐下后,觉得很舒服,继续从身后看着稗子,突然间又有想说的话。
“我是泽阳公家里一个地位卑下的御夫,我家主人可是王公身份。虽说如今不比往日了,可现在田产资财仍然不计。但你知道吗?在这样的大家业里做工,可不比你们轻松。”
稗子才发现这个御夫其实是个言语絮叨的人,他开始停不下来地说。尽管大多数话听得一知半解,但稗子大概能听出来他其实只是想对自己的处境抱怨一番。可他真的说到实际时,就突然止住了。
“能给我讲讲你们的五公子吗?”
“五公子可是俊才啊,我们仆人们都很仰慕他,泽阳公也一向厚爱他。虽说他继承不了主业,但听说成家后就能分到一大片田产。你的家主是在王城做事,他把女儿嫁给公子做夫人,不算高攀。这门姻亲,对两家都是好事。”
稗子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嫉妒,可他越是嫉妒,却越想了解更多这位五公子。然而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不涕与他共处的怎样,但御夫几乎都没有提到。
御夫又啰嗦着提及别的,让这个心重的少年听得厌烦了,并开始有种感觉,御夫的话好像有在回避什么,却又有冲动说出,但总在最后时刻换成了别的内容。
“我家小姐……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稗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语气,但说这话时,他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来。他没敢回头,尽管手都在颤抖,仍在正常地给马递料。但他没听见背后声音,可能他的声音太轻,没有让御夫听到,但他已没了勇气再重复一遍。这个时而沉默时而絮叨不停的御夫,又进入了沉默时间。
至此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把马喂完一直牵回的路上,两人都没再互相说话。
他们走到大门口时,那个仆人也刚从门里走出来。御夫过去把车栓好,那个仆人对稗子礼貌地抱了一下拳,然后就上了车。御夫临行回头看了稗子一眼,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就挥手起马鞭扬长而去。
马车还是走的同一条路的同一个方向,只是这一次天气清朗,稗子望着马车,望了很久还能看清远方的车影。他突然陷入恍惚,却是在恍惚中意识到小姐并没有坐在那辆车里。
但稗子猛然间被门内传来的砸碎东西的声音吓地回过神。一声、两声,紧接着越来越多可怕的声音。那声音正是从主人会客的厅房传来。他循声望去,厅门开着,主人发疯似的砸着东西,旁边站着享夫人,还有两个下跪着的女仆。
稗子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大发雷霆,眼前疯狂的人同他从前认定的主人几乎是另一个人。他不停砸碎东西,似乎整个世界都要被他解体。
稗子不敢靠近那威力之源,浑身颤栗着。但等到主人终于没有东西可砸被迫停下时,稗子分明听到他在喊自己名字。
那喊声刻不容缓,稗子不敢迟慢,脚步颤抖着蹒进那狼藉的屋子。他看到怒火中烧的主人瞪着双眼,而旁边的夫人和仆人已经吓得脸色煞白。
“锁起来!锁起来!把她锁起来!”卜享不停嘶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清楚,“你去拿把锁,把小姐的房门锁上,不准任何人进入,也不准她出来,我要一直把她锁到死。”
稗子此刻才明白主人是因小姐而愤怒。不管主人说的是不是气话,他不敢违抗命令,赶忙跑了出去。
当他拿了锁具赶到小姐房门前,正要锁门时,心里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推开了门。
屋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家设,地上也没有生火,里面格外阴寒。他看到小姐正躺在靠里的那张床榻上,上身平躺,双腿蜷着。她平静无息,门推开也没有引起任何响应,但稗子却看到她是睁着眼睛的。
稗子想着靠近几步,起码跟小姐解释一下,这不算僭越失礼。不过他还没有迈开第一步,就看到小姐已转过头,眼睛正盯着自己。
稗子这时看清了小姐的面容,她脸上妆粉比走时浓,尤其眼睛上好像涂的过于多,但妆粉掩盖不了她的憔悴。另让稗子一眼察觉的,小姐的一只眼睛好像受了伤,因为一侧的眉弓明显比另一侧肿胀。
“小姐……是我。”这几个字说的很慌张。
不涕却又把头转过去了,没有说话。
“小姐,主人叫我把这间房门暂时锁上。”
稗子等了一下,不涕仍旧没有说话。稗子不敢再朝里面看,转身准备关门时,不涕却说话了。
“小奴隶,你靠近跟我说话。”不涕的声音就像从房内深处吹出来的冷风。
稗子回过头,向屋里走了几步停下,他脚步迈的很小,见小姐仍无反应,又往前挪了一样的距离。
“那晚的事你后悔了吗?”不涕说话时头仍然没有转向稗子,仿佛是对着头顶上另一个人在说。
稗子却惊惶失魂,他努力镇定,然后说:“小姐,我知道虽然那是你和蓍神的事,我只是在其中帮了忙,但能帮助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不涕还看着上方,她脸上突然僵持,然后在嘴角流露一丝笑容,而整张脸都跟着抽动了一下。那笑容表达的不是满意、欣喜,更如同苦笑、嘲笑、冷笑,抑或其他什么难耐的情绪,让稗子看了浑身寒栗。
“小姐,那我先出去了。”稗子已无法继续待在这房间里。
“奴隶,这里面太冷了,至少先帮我生堆火吧。”不涕说这话时,头终于又转向了稗子。
稗子不知道不涕是用怎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因为他不敢抬头。一种羞耻卑怯之感冲上心头,他低头转身,快步走到门边。
“小姐,我,我先锁上门,然后我去求禀主人,回来……再为你生火。”他支吾着把话说完,几乎是跑出了屋子。然后用哆嗦的手把门锁起来,屋里面仍然什么动静都没有。
稗子的确去求禀主人,他想着即使主人正在气头,他也要冒险多乞求几句。当他走到厅堂前,厅堂的门已是关上了。里面传来主人跟夫人说话的声音,主人怒气犹在,但夫人已在插话劝慰。说话声音比主人盛怒时小了许多,但稗子在门外仍然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