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季如期而至。而这一年,流连而来的雪,又大又无情。奴隶们虽然不用去田里干活,但他们的负担却一点没有轻。
他们要轮番出外拾柴,又轮番为主人生火取暖。但奴隶们回到自己草棚,已没有多余的柴火,也不被准许引燃任何东西。
冬季是最难熬的。寒冷随时会夺走生命。而奴隶们甚至没有稍厚一些的御冬的衣服。他们只能光着身子贴在一起,靠体温互相取暖入睡,有时去牲口棚里抱着牲口才能睡觉。
卜享有个小几多岁的亲弟弟,叫戾。戾是他在世唯一的亲人。他身形魁梧彪悍,面目狰恶。早年入过行伍,但因为脾气暴戾,常常惹祸伤人,而恶名在外。乡邻嫌恶他,不愿意与他为伴,更觉除之为快。只有卜享不得不收留他在身边。
戾在卜享家里,就负责监管奴隶。他生性狠毒,这股戾气难抑,常以毒打奴隶来发泄。奴隶们都痛恨他,也无比惧怕他。
与这个弟弟比起来,享在奴隶心中是真正仁慈的老爷。这兄弟二人性格迥异,卜享沉稳寡言,不会对任何事情轻易发作,也几乎从未打骂过他的奴隶。
卜享并不忍心看戾无缘故地伤害奴隶。也许出于更重的心理,是只有他把奴隶当成自己的财产。而戾的做法实际在破坏他苦心积累起来的家业。
但卜享清楚,他也需要这个弟弟的存在,需要一个扮演打手的角色,站在他前面为他管理这些财产。肉体的持续伤害,能够消磨人的意志,最终使其顺从命运,只要这伤害维持在一定限度。
卜享在大多数情况默许戾的暴虐,但会在必须的时刻加以制止。有一次戾真的打死了一个奴隶,卜享终于忍耐不住,以未有的声势训斥了他,甚至把他赶出了家门。
等到许他回来时,两个兄弟再也化解不开彼此心底的嫌隙。卜享只把戾当成一只野兽,把他栓在身边,更能防备对自己张开獠牙。
夫人想让卜享给新女儿起个名字。这个孩子从第一见到生父就止不住哭泣,之后每次见面都会惧哭。卜享觉得直接叫涕好了。她的生母不忍心女儿叫这样的名字,求说不如叫不涕吧。卜享没多理会,从此这孩子算是有了个名字,不涕。
自从卜享回来,这孩子每天都在哭,而且越哭越凶,越来越难哄住。卜享也为这孩子占卜了一次,却什么都没卜出来。
但惊奇的是,不涕一见到那个新女奴,就真的不涕了。她不仅不哭,反而有几次还直接冲那女奴破涕为笑。
这个夷族来的奴隶,连商人的语言还说不出,也听不懂,却不知是身体哪里的魔力,竟然能让这个婴孩如此心安。
于是,她的命运也与这个婴孩有了联结。她没有被安排与其他奴隶一同劳作,而被留作内仆,尤其负责照看小姐。
没过多久,女奴被发现已有身孕了。推算到她族灭之前,身孕至少已有四五个月。但她瘦弱的身体还未显怀。
奴隶生育,对家主来讲,是喜忧参半的事。好事是和牲畜产仔一样,凭添了家主的财产。坏事是怀孕的女奴禁不了重活,而且如果身体差,很可能生产不出,死胎甚至母子齐毙不在少数。
卜享和夫人并不情愿家里有女奴在这时生育,只是已怀孕太久,只有看等这个孩子降生。
一个怀孕的女奴要让她和孩子一起熬过严寒,如同一颗失去母体温暖的蛋凭空孵化一般艰难。有一次夫人见她拙重的体态,心生恻隐,给了她一些厚衣穿,又允许她住在房内,且给她减轻了工作。
这个来自东方夷族的女人,从此再无抗拒之心了。她从心底感激夫人,也开始一心意地服侍家主。夫人也对她越来越满意,还亲自教她说商人的话。
主家的另外两个女仆。其中一个叫阿蔽。阿蔽是个憨直的女人,年龄有些大了。原是自由民出身,小时就因贫寒自愿卖身了。转了多个主家,现在身体老倦了,干活不比年轻时,被卜享贱价买来,至今已服侍了三年。阿蔽给人印象讷了些,她从不多嘴,也谨小慎微,尽量不犯错,只专心做自己的活计,但主家对她是满意的。
另一个女仆叫阿荚,阿荚的身份特别了些。她是卜享家里第一个奴仆,从十几岁到来,跟随已有七八年。夫人从开始就待她很亲,甚是如同姐妹。卜享打算纳妾时,夫人就建议直接纳阿荚,但阿荚是被人贩为奴的,卜享觉得她的身世说不清楚,不肯接纳。
阿荚是妒心重的女人,之前她嫉妒卜享纳的小妾,现在新来的女奴也被她嫉妒。她害怕自己在夫人面前失宠,总想显示比其他奴仆地位更高。但她不清楚,即使夫人待她再好,她也始终是个奴隶,僭越只会使她更容易替代。
阿荚始终放不下那个翻身为民的美梦。即使做妾,也与为奴完全不可相比。这次小妾生了女儿,她觉得自己又有了机会。但眼下还有令她恼羞的事,就是戾的逼迫。
一开始她不情愿与其媾和。后来她觉得如果能从戾那里得到一个名分,至少是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但戾只把她当作发泄兽欲的工具。有一次她试着问戾,就被打了一记耳光。从此再不敢提她的“非分之想”。
阿荚恨透了戾,她悲观于自己活着就永远无法摆脱戾。那个美梦是她万念俱灰前的最后一点光亮,但她害怕这被迫的事被主人和夫人知道,那样她的梦就彻底破灭了。
但两人的事虽说不是明目张胆,但主家也早就觉察。卜享不在意这些,夫人心里一直厌恶戾,可却不觉得应该以一个奴隶作为和他撕破脸的借口。
阿蔽生过一个孩子,但不知道孩子是已经死了,还是在其他主家为奴。阿蔽虽然寡言,但她从心底里关心这个准母亲。她尽力帮夷族女奴做尽可能多的事。甚至在夷女临产时,也是阿蔽为她接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