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来的不情愿,但还是来了。奴隶们苦熬过严冬,又重新开始在田地里劳作。
待产的女奴,竟也透破最初的绝望,开始期待孩子的降生。没有人在意她原先有没有名字,也没人想给她起一个正式的名字,大家都只叫她“夷女”。
奴隶们都很照顾夷女,尽管他们在主家眼里与牛马无异,但从来都是把彼此当作人来对待。越是产期临近,大家的情绪就越是高了,期待着一个新的与他们平等的生命,来到他们的世界。
主家里有一个年轻的男奴隶,二十岁出头,皮肤黝黑,被叫作黝奴。黝在奴隶中身体最是硬实,干活比别人更能出力。
他与夷女走的最近,不止一次告诉她,等到孩子降生,愿意同她一起照顾孩子。但夷女并不是不理解他话语的用意,只是没有想好如何对他回应。
戾不喜欢这个年轻奴隶,即使他干活最出力,也不犯错,戾却仍常找借口惩罚他。黝有时忍耐,有时也会像其他奴隶哀声求饶。但戾感觉不到他真实的恐惧,他觉得这个奴隶只是在他面前伪装害怕,他不能忍受竟然有奴隶不是真实惧怕他。
前个月,黝在田地里把脚崴了。本来并不严重的伤,却因为不能揭下的脚镣,阻碍了伤痛的缓解。现在过了一个月,伤情更加严重了。
黝走路越发踟蹰,只能拖着伤腿,跛着挪行。受伤给了戾更多毒打他的借口。
日复一日遭受毒打,全身伤痛,腿又几近残废,却无法磨灭他心底的希望。希望不仅是肉体的治愈,还有精神上的康复。年轻人在心里已离不开夷女,能与夷女一起共生的世界,即使就在地狱,也甘心了。
发泄换不来作恶者内心的平静,尤其这恶行是面对希望不灭的人。然而,更让戾心头弥漫厌恶的,是这个奴隶不仅没有屈服,他甚至在受尽折磨之后,仍让戾感受到一种他绝对绝对不能让奴隶拥有的情绪,那便是快乐。
快乐属于每一个自由的人,哪怕这自由只剩下呼吸。终于到了孩子降生的日子。当消息传到农田里劳作的奴隶中时,所有人情不自禁地绽露笑容。而黝的喜悦也达到了他生命的极致。
孩子降生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正午,天空格外的晴朗。前一天还下了一阵阴郁的冷雨,今天的世界,仿佛已越过了春天,来到了盛夏。
鸟儿都比往常叫声更欢快清脆,也许在它巢中也迎来了新的生命。孩子生产的很顺利,是阿蔽为夷女接生的,她抱起孩子,抱给夷女看。
是个男孩,孩子虽然瘦小,但第一声啼哭却很有力。夷女微睁着眼睛,接过孩子,轻轻地看他,从她的嘴角挂起了笑容。
连夫人也来看了,她看着是个男孩,想到自己,不免有些失落。但她不打算以自己情绪冲淡为母者的喜悦,她甚至还吩咐阿蔽去厨房做些吃的给夷女补充身体。
夫人没有多留,夷女不能起身,只有连声告谢。阿蔽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只剩夷女一个人。夷女轻轻抚慰怀中的孩子。喂了第一口奶之后,孩子已经睡去了。
一片云彩遮住了天空,房间的光线变得暗淡。窗外的鸟鸣突然间戛然而止,紧接着,从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撕心裂肺的可怕的哀嚎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悲恸。但只持续了八九声,又听不到了。
夷女心中腾起了恐惧,她听到的分明是黝的声音。这时阿蔽也从外面进来了,她目光一样惊恐,情绪已难以控制。
夷女乞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蔽刚刚在厨房时,从窗户看到了其他奴隶正背着黝急迫地回还。而黝低垂着头,看不出一丝生气,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了过去。他一只腿淌着血,而小腿下面的脚已经不在了。
夷女听后,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怀里的孩子像是沉重了无数倍,压得她两条胳膊猛烈颤抖,几乎不听使唤。两只脚像被尖刀刺了,然后又麻痹了,仿佛自己的脚也失去了。
阿蔽赶紧接过孩子,夷女怔了一阵,然后失声痛哭了起来。她又求阿蔽出去看看黝的死活。
阿蔽心中为难的,一来她担心夷女,不敢轻易离开,二来,没有夫人的应允,她也不敢出去。但在夷女一再哭求下,阿蔽也顾不上许多。
蔽日的乌云散尽,阳光比午前更刺烈了。但在夷女的眼睛里,这光芒不是暖的,不是金黄的,而是蒙上一层黑色的阴纱。窗外只不过是轻柔的微风,带着春天的善意拂来,在别人身上它是暖的,而在夷女身上却是刺骨的寒冷。
夷女焦急等待阿蔽的回来,直到太阳即将沉去,天变得更寒冷。孩子一直断断的哭,奶过了几次,睡片刻又醒来,奶水不足喂饱他。
阿蔽终于回来了。她眼眶通红,显然刚擦拭了泪水。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稗草编成的草环。草环是新编不久的,草还没有干透。
夷女看到这个草环,已泣不成声了。她知道这草环是哪里来的,也知道草环意味着什么。当初她对黝说过,在她的部落,当一个男人心慕一个女人,会在鲜花盛开的季节,用最美的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女人头上表达爱意。
黝对她说,他没有做过一天自由的人,但他想做一件自由的人可以做到的事。他一定是等不及鲜花盛开,在田里拔稗草时,用稗草偷偷做了一个草环。这看上去简单粗糙缺乏美感的东西,却倾注了他全部心意,等着孩子降生这天,就把草环戴给夷女。
但黝无法亲手戴在夷女头上,只有因为他已经死了。阿蔽传达奴隶们的话,黝是失血过多,带回来时已经绝了气。但阿蔽没有见到黝的尸体,只在他的草铺上找到了这个草环。
接着,阿蔽分享给夷女一件更加可怕的事。但她不敢大声说,只能贴近耳边告诉。戾在知道黝死了,就进了奴隶的棚屋,把黝拖走了。然后有人看到,他竟然还在这尸体上发泄野兽的残暴,叫嚷咆哮着把黝的尸体剁碎,然后把肢解的尸块丢到了遍野。
夷女只觉强烈难忍的恶心,但呕吐物卡在咽喉让她更觉难耐。连续打了几个寒颤,然后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天色已过黄昏。身边阿蔽不在了,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孩子的哭泣声。
虽然睁着眼,但仍然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急促,却唤不起她的意识。
刚刚知道怀孕时,夷女就是如现在这般麻木着的痛苦。她无法让自己的意识回到这个世界里,让自己接受所处的世界真实存在。
她不愿自己的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因为唯有她有过自由,现在已经失去。她知道自由是什么样子,自从她成为奴隶,她知道往后的生命,唯独属于自己的只剩下呼吸。
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而为奴,从出生一刻就注定悲惨的一生。像羊圈里的羔羊,鸡舍里的雏鸡,从出生就永远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滋味。
最初燃起的微微希望,在孩子降生这天就已破灭。现在她和当初一样痛苦,甚至更加痛苦。她悔恨自己让孩子降生。悔恨自己没有勇气,应该在与他见面之前,就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此时她想到自己第一个孩子,突然觉得应该为他的命运庆幸。现在她甚至还想停止哺乳来挽回剩下的一切,然而孩子急促的啼哭,最终还是让她加重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孩子又在母亲怀里睡了。阿蔽进来了,天已经很黑了,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脸,夷女在黑暗中对阿蔽说,她已经给孩子起好了一个名字,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