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站在夫人身后,看着她走向主人房间。他不记得夫人在里面待了多久,更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但当夫人走出房间时,却显得比之前从容。她又走向不涕的房间,步履没刚才那么沉重。
从那以后,关于小姐的事情仿佛在两位主人的记忆里挥发掉了。也许就靠那次谈话而得到解决,也许其他原因,但稗子看到主人的心情正在很快地恢复。小姐的身体没有康复的那么快,但一切都已有了回归从前的迹象。
不过,一直有一些不太平静的事发生在那一头的厢房。
戾从前在外面的那个骈头,也是阿豺的姐姐,已被这喜新厌旧的男人遗弃很多年了。但就在不久,这个女人却时常跟着阿豺来卜享家里见戾。
原来是女人的男人前些日子死了,什么都没给她留下,这女人的日子马上就失去了依靠。
她来找戾,最初是想跟他重燃旧亲。可她在戾眼里已是年老朱黄,不能遂意。于是,这女人又打了新的主意。
她跟戾说自己有个侄女,年方十六七岁,父母双亡,身单形弱,很想找个男人做个依靠。她把这姑娘带来给戾见面,戾果然对这年纪轻的动了心,两人便成了相好。
但这姑娘的身世却不是这女人形容的那样,其实竟是这女人的亲生女儿。而且她是在这女人认识戾以后生下的,年龄其实比阿鱼都要小些。而到底她生父是谁,是连这女人自己也确定不了的事。
可恨这女人用心之不堪,却是在所谓“权衡”下做出的决定。她想着即使跟戾说实话,戾不管认不认这个女儿,恐怕她们母女也得不到好处。现在让女儿像自己当年一样,给戾当个相好,至少还能享受些好日子。
这女人不但瞒着戾,竟也瞒着她的女儿,并且在软磨硬泡,连哄带骗下,让这可怜孩子就了范。
但她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阿豺。阿豺为人虽然贪婪狡猾,却不是个心肠狠毒,全无廉耻的人。协助自己姐姐做这种有悖人伦的事,他是极不情愿的。不过碍于情面,并没有在戾面前把真相捅破。
但每次都得亲自把这甥女带到戾房里,却让他心里越来越嫌恶。不知觉的,他与戾的关系开始出现了裂痕。
最初那女人自己跟阿豺来卜享家宅时,被享夫人撞见了一次。夫人对这个是非满面的风尘之人自然是厌恶之至。从那之后,这女人就不敢来了。现在让她女儿跟着阿豺,只得更加谨慎,有时也把戾约出到外面。
而最近一次阿豺带那姑娘来,又被夫人撞见了。夫人刚从小姐房间探望出来,正心绪烦乱,当看见阿豺和那姑娘,她把视线仔细投到那姑娘身上,恍惚间眼里竟浸了泪水。因为这姑娘容貌实在像极了夫人已出嫁的大女儿幼时的样子。
阿豺没看明白夫人的神情,以为夫人是恼怒,连忙迎上去下跪,拉着那姑娘也一起跪下。
夫人擦拭下眼眶,便让两人都起来。她又仔细端详那姑娘,觉得跟大女儿确实是像的,但还是有许多不同。她那端详的目光,却让那姑娘更紧张了。
阿豺没等夫人问话,自己先解释说:“夫人,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普民小户,没见过大家门,我特意带她来见见世面,求您别生我的气。”
不需用阿豺说实话,夫人也能看出阿豺带她是来干什么。这些年戾在外面不知道糟蹋过多少女人,现在竟然变本加厉,把人带到家里来。想到这里,享夫人便开门见山的说:“你是要把她带到二叔那里吗?”
阿豺本来做这昧心事,心里有愧,听夫人这么摆明地说,更加羞愧难当。一时噎在那里无言以对。
享夫人已把视线从那姑娘身上挪开,开始上下盯着阿豺看。
“阿豺,你在我家里当差多年了,平日你小偷小摸,我也不放在眼里,可要是恶事做的太绝,你不怕会有恶报吗?”
阿豺吓得体如筛糠,又跪倒在地。“夫人,这事跟我没有关系的,我只是个听传话的奴才。我这位远亲姑娘,也是因为居家里贫苦无着,实在迫于无奈,才走到这步,求您宽恕我们这样的苦命之人吧。”
阿豺话音未落,旁边那姑娘就小声啼哭起来。享夫人也因这姑娘哭声动了容,叹了口气,拂袖离开了。
到第二天,戾是自己出门去见那姑娘,享夫人于是把阿豺叫进自己房间里。
阿豺预料夫人问话还是会围绕那姑娘,但夫人却先是说起了戾。她说话的声音并无愠色,但句句戳来,却比昨日还要剜人心。
“我和老爷心里都知道,二叔这些年里不成家,不留后,却不知在外糟蹋了多少姑娘。想起他来只能引以为耻!你在他身边,想必也帮着他做了不少坏事吧?”
阿豺在旁边听着,一句话都敢说,直到夫人问他话时,才低头说:“夫人,戾大人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恩人,他让我做什么我不敢不从命啊。可如果却是有些坏事吧,都没有我出的主意,我求您相信我。况且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给主人们看管奴隶。”
阿豺的这番话半真半假,只听起来却很心诚。
“那你也承认戾是作恶,你就打算今后永远跟着他,没有为自己做其他的打算吗?”
“夫人,我一个小民,哪敢想那么多。不过,有谁不想娶妻成家,过自己的日子呢?但是现在主人们用的上小人,小人就不敢往别的事上想,等到主人们觉得小人没用,小人再求主人们成全。”
刚才的话是虚实参半,这番话却几乎都是谄言。阿豺却自以为得意,但当他再抬起头时,却看见享夫人那异端阴沉注视着自己的脸。吓得他马上把那得意的神情缩了回去。
“如果你有这样想法,我想也是不错的。”享夫人说话的声音与她脸上的表情完全不相符。她脸上从来没用这样的表情看过阿豺,但她同时也从来没用这样温和的声音跟阿豺说话。
“跟我说说那个姑娘吧。你说她困窘,如果我能帮她什么,我会愿意的。”
“夫人,我其实也不知道她什么事。就知道这孩子是春天生的,起个名字叫春雏。”
“哦,这个春雏姑娘很像一个故人。”说到这,享夫人停顿了一下。“我确实很怜悯她,但我知道,无论是她情愿不情愿做的事,身为女人我是帮不了她什么的。”
夫人说着话,脸上露出一丝伤感,越来越像在自言自语,已不在意阿豺听到她说的是什么。她说着,吩咐侍女拿来一个罐子。那是个很小的陶罐子,小到一只手就能拖在掌心。罐身没什么纹饰,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一样东西。
“这里面装的是蜂液。是小姐出嫁的聘礼。虽只取给你这一小罐,却其实贵重。你把它带给春雏姑娘吧。无需告诉是谁送的,但千万记住别让戾见到,否则他说不定就会占为己有。”
阿豺接过蜂液时,夫人又问了一句话,“你也没吃过这东西吧?”
阿豺又是一脸谄笑,“夫人,小人哪有那福分,我只代春雏感谢您。”
阿豺见夫人没有其他吩咐了,便起身告退。他走出去摇晃摇晃那罐子,又打开盖子,光闻一闻,便觉出这东西的甘饴。
阿豺心说,这么好的东西,拿给春雏,倒不是舍不得,但不让戾看见却是不可能的。既然要背着戾知道,不如自己留下算了。
这样想着,他便拿着那罐子,回了自己住处,把那一罐蜂液都自己喝了。喝完还不忘把那罐子打碎给扔掉了。
当晚阿豺觉得腹痛难忍,苦叫了一整夜,第二天早起前就断了气。
阿豺死的太突然,无论是戾还是一众奴仆都无法相信。这样的让人看不透的暴毙,对享夫人来说却不是不明不白的事。因为蜂液里是下了毒的,而且这也全在她的计划之中。
但她为什么要毒死阿豺?除了她之外,卜享也是知道内情的。那天夫人走进卜享房间,向他袒露的正是不涕在弥蒙中跟她说出的,是阿豺玷污了自己。
如此来说,不涕在当时是否真的昏睡,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但她在那样的时刻,却选择袒护了稗子,将这个仍旧蒙昧的愚人放身安全之处,却选择阿豺做这个可怜的替死鬼。
享夫人在惊愕之余,理智让她决定不把事情声张。可她一定要为不涕雪辱,于是跟卜享谋策在暗中锄掉阿豺。
享夫人知道阿豺贪婪,就准备好了这瓶毒液,只等寻个机会给阿豺拿去。她嘴上叫阿豺带给别人,其实心里算准他一定会自己独占。
可怜这贪婪的家伙,虽然多年来做别人的豺狼,但至多是对奴隶残酷苛刻,并未犯下千杀的罪过,又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冤死了。
然而阿豺死了,戾免不了再发一顿淫威。但是抓不到真凶,此事也能渐渐作罢了。戾打算重新为自己找个助手,他不信任那些刖人,小鼠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拼命谄媚,但也没引得主子的注意。
戾打算过了隆冬再从外面找个自由民做看管。他借此从主宅里搬了出去,搬到奴隶窝棚附近,原先阿豺住的地方。表面为了方便看管奴隶,其实却是为把春雏接过来。
阿豺死了,戾搬出去,稗子在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可是这轻松只是对于自己的处境,他一直惦念着不涕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