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难道您真的不能相信我们吗?您要我怎解释才能相信?”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不涕是清白的,这些年来她与我朝夕相伴,她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一定……一定是泽阳公看不上我们家,才用如此恶毒的借口羞辱不涕的名节!这也是羞辱您啊!”
“你说的怎么可能?”
“夫君!有什么不可能呢?您当初说要把女儿嫁给王公子弟,我的心就一直忐忑。现在这结果真的被我料想到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这样羞辱我们!”
“泽阳公是少卜阱大人的故交,这门姻亲也是少卜阱大人牵保,他怎么会为了羞辱我而得罪少卜阱大人?泽阳公把这个孽子送回来,又只是派一个使者把事情说明,便是让我知道他无意将这丑事声张。”
“夫君,就算泽阳公不是为了羞辱我们,此事也可能有其他隐情。”
“你一定要袒护这个孽子吗?”
“夫君,我不敢袒护,我只求您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去跟不涕问清楚,如果她承认了,我也不会姑息她。”
“这个孽子会跟你说实话吗?”
“夫君,您相信我一次吧,不涕会跟我说实话的。我马上就能问清楚,您等一等再治她的罪也不迟吧。”
享夫人是跪在地上哭求的,与这个男人相处二十多年,却从没有这样乞求过一件事。尽管两人这些年里感情早已淡漠,但面对夫人这样的声泪俱下,卜享一下子回想起很多从前的经历。他回想分别嫁走夫人的两个亲生女儿时的场景,夫人在他眼前是怎样的情绪,以及之后心境是怎样的改变,这些思绪越积越多,终于引导他暂时遏止了愤怒。
稗子站在门外,把两人的对话都听的清楚。但这个蒙昧的少年,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谈论什么“丑事”,唯独听出夫人要去见小姐问清“实话”。
里面陷入沉寂,随后他听到脚步声朝门边靠近。稗子吓得赶忙倒退,一直躲到门廊一侧。见夫人已经从门里出来,他才小心探出身子,出现在夫人的视野里。夫人看见稗子,叫他把钥匙交给自己。稗子交出钥匙,目送夫人走向小姐房间。
稗子怯步走进厅堂,主人仍然余怒未消,无处安身般踱步和站立,又时而目瞪那两个趴在地上收拾碎物的女奴。稗子害怕主人迁怒,就立刻跪在地上跟女奴一起打扫。
“刚才你去哪了?”主人让稗子做的事,的确是盛怒之下吩咐的。
“主人,我去按您的吩咐,把小姐房门锁上了。”
“哦。”卜享沉吟了一下,好像还有话说,却不知怎么又没说话。
稗子从地上摸到一块垫子,仔细掸掉灰尘,呈给主人请求暂且坐下。等到主人已不似刚才那般愤怒,才壮着胆子说:“主人,小姐的屋子没有生火,小姐想让我转达,求您开恩答应把火生起来。”
“这不是该你管的事,只不过是这点寒冷,都算不上惩罚。”
“主人,不过那房间确实挺冷的。”
“你还要多嘴吗!”卜享的怒火仿佛又要被燃起,稗子不敢再说话。
卜享站起身,无心整下衣袍便大步迈出厅堂,“你把这里打扫干净,然后去厢房见我。”
稗子照着吩咐继续打扫,完毕后回去时,特意经过小姐房门。他隐约听见里面声音,声音很小,而且只有夫人在说话,没有听到小姐一句回话。
稗子不敢在门外逗留,匆忙离开。他走进主人厢房时,不出意外见主人正在占卜。主人平日占卜最是心神宁静之时,但今天,便是从拿卜签的手就能看得出焦虑和烦躁。
太阳沉的早,屋子里很快就陷入黑暗。享大人的面容也许同这时刻一样阴沉,模糊地投入稗子眼里,变得异样恐怖。
他大概没有卜完,就停了下来。
“稗子,如果你想获得我的信任,你就必须如实回答我。在这个院子里,除你之外还有两个男仆,加上灶房的五个庖丁,呃……还有一个御夫。你有没有见这些人里谁跟小姐有过甚密往来。”
稗子的心沉了一下,他并不能完整想明白主人问题的含义,但如果要找一个与小姐有过来往的仆人,那却只能是自己了。但主人的话,明明是让他指认其他一个人。
“主人,我没有察觉过。”
“那么你呢?我有时派你去夫人寝室,你也常见到小姐吧。”
“主人,我……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她……没跟我说过话。”
“我记得她还救过你一次,那次你被绑在树上险些打死,你不记得吗?”
“主人,我记得,在我心里永远感恩小姐。但小姐救助当时的我,可能只是出于仁慈的内心吧。”
稗子为竭力择清自己而心生羞愧。如果不是因为黑暗,现在主人一定能看清自己这张涨得通红的脸。只在几天前,他还在心底起誓,再也不会欺骗隐瞒自己的主人,但现在他分明在编造谎话。因为他没有勇气坦承,尽管他不清楚主人要找到这样一个人的目的,但他能想到这个人一定与主人和夫人谈话里的“丑事”有关联。
卜享却没再问了,事实是他确实没有过于怀疑到稗子,因为还有更值得怀疑的对象。
宅院里另外两个男仆,主要干些要靠男力的杂活,很少有机会出入主人的房间。
其中一个年纪貌似很大了,身体已经很羸弱。因为干不动重活,被派到院子里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守在门口做看门人。
这样一个没什么用的人,的确不受待见。他的伙食比别的仆人差,甚至还不如底层的农奴,有时一天只给一顿饭吃。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总是带着忧愁,好像连他自己也跟主人一起担忧着未能解释的仍然把他留在世上的东西。
另外一个年纪轻的是个刖人。他其实主要做戾的仆人,也是戾选进来的。他身材短粗,最大的特点就是长了双豆大的眼睛。戾给他起个名字叫小鼠。
小鼠虽然形象不佳,但见人天生就是一脸谄笑容,因之容易讨喜。尤其此人长了只巧舌,很会说话讨好人。他在戾身边虽然比不上阿豺,也算亲近得宠,甚至连夫人和之前的雉夫人都对他挺是喜欢。
小鼠看见稗子也一向客气,不过稗子却不喜欢这个人。他见过几次小鼠跟女仆轻慢,享大人有次走过对他黑了脸,吓得他连着几天都畏畏缩缩。稗子觉得主人跟自己一样心底里很厌恶他,然而这次卜享第一个怀疑的也是这个仆人。
除了他之外,家里的庖人甚至那个御夫也都有各自能说通的嫌疑,相比之下,稗子却最容易让主人相信清白。
但享夫人却不那么信任稗子,因为恐怕只有她还记得,不涕是吃夷女的奶长大,也就是跟稗子一起长大的。不涕和稗子一直就认识的,她甚至为了稗子不惜跟雉夫人作对,这样的举动不能不让享夫人怀疑。
不过略能洗刷稗子嫌疑的,是她亲眼得见不涕对稗子态度冷漠,甚至十分鄙薄。另外稗子年龄太小,又明显的木讷寡言,看着仍是个蒙昧无知的孩子。
享夫人亲自到不涕的房间,她以为不涕虽然性格孤僻乖离,却一定是把自己当成唯一亲近的人。她先是无意明说,只是旁敲侧击,直到无隔肺腑,甚至最终挥泪哭求。但不涕一直都无动于衷,始终不说一句话。
享夫人感到极度失望,不得不离开不涕的房间。这个命运本其悲惨的女人,与最后这个“女儿”相处多年,却只是自认为已结下的真挚情感。几天前她还舍不得不涕离开,却在心里祝愿不涕有个好的未来。现在她不得不正视这个年轻女孩的命运,甚至已不可能比得上自己。但她开始怀疑这份感情只是一厢情愿,不涕从来不爱她这位“母亲”,她甚至从来不爱自己,或许她自作自受,或许她不值得怜悯。
现在除了稗子,也许没有人还在心里记念着不涕的房间仍没有生火。到了晚上稗子开始听到那房间里传出来的咳嗦声音,一声接着一身,有时略微减轻,有时又连续几声重咳。
稗子忧心如焚,但他无能为力。他睡不着觉,等着那声音何时能够停止。一直过了后半夜黎明将至时才终于听不到不涕的咳嗦声。稗子和不涕一起,一整夜都没有入睡。
可是情况却更糟了,不涕不是睡着,而是陷入昏迷。她发了高烧,身上烫的可怕。直到这时,享大人才答应给不涕的房间生了火。
享夫人和女仆守在房间里。第一个整天不涕没有醒过来,她好像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声息,唯有滚烫的身体证明生的存在。
享大人没有去看她,事实是他从来没有进入过不涕的房间。如果要进去那里看一个可能随时的死人,他便更加不会愿意进去。稗子当然也没有机会,他只能在心里焦急,却不敢在主人面前表露。
第二天,小姐开始露出苏醒的迹象。尽管她没有睁开眼,但开始张嘴说臆话,声音起初含混,逐渐能听清楚几个词。
夫人仔细听她的声音,等觉得她已有更多意识,就开始试探着跟她问话。不过这一次尝试,没有成效,因为不涕听到夫人声音不久就苏醒了。
“不涕,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并用我的生命保护你的安全,只要你信任我,把实情都告诉我。”
夫人情真意切,但她高估了不涕意识清醒的程度。不涕微微翕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也许她要说的根本不是回答夫人的问话,但嘴唇马上又紧紧闭上了。
不久之后,这整个精神都临界溃败的可怜孩子又陷入了昏睡,然后在睡梦中又开始呓语。夫人再次跟她问话,让夫人喜出望外,这一次她没有醒来,而是开始含混却坚持般地回应夫人的声音。
这个皮肤松弛,形容枯萎的女人,脸上的表情逐渐凝结。当她已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真相时,她停下声音,又缓慢地站立起来。
她站起身时,像一条正从地下拔出的树根。但即使用了最慢的力气,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她努力缓了缓神,没有让仆人搀扶,然后缓慢地后退。她走出房间,留下女仆并嘱咐继续照顾小姐。
稗子刚从灶房出来,手上端的是给享大人的炊食。他看到了夫人正从不涕房间出来,夫人也看见他,然后就站住了,表情冰冷地看着他。
“把它交给我吧,我正要去老爷房间,你先在外面干别的活。”随后享夫人把稗子手上的餐盘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