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涕正在缓慢地康复。
有次一个晴朗的日子,稗子在院子里看见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气色似乎恢复不错。可是她刚在门外停留片刻,只在目光与稗子交接的刹那,便像触电般转身折回了。
此后,稗子在院子里时,没再见小姐出来过。有一次他刚走出主人占卜房,看见小姐正坐在院中央石凳上,他小心朝前迈了几步,小姐注意到他,于是又起身回去了。
这让稗子极度失落。他不会认为小姐是惧怕他,惧怕与他见面。那只能是已到极致的厌恶,仿佛闻到自己呼出的空气都要呕吐,而小姐一直有权力这样厌恶自己。
无论是从那一夜开始,还是从不涕上了马车,抑或在不涕回来以后,稗子心里却清楚,他已然永远“失去”了不涕。一切不会回到从前,但“失去”不涕的并不止于稗子,还有一个人是不涕自己!
也许小姐会再次“消失”,然后永远“消失”,但那却是再应该不过的结果。稗子有时竟这么对自己说着,这种想法代表着稗子矛盾的心境,要么一切都不要发生,要么发生了就让它发展到最坏,再不要施舍下任何补救的念想。
不涕的事情确实没有真正平息,因为享大人一直在筹划把不涕再次送走,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愿意接纳她的人。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早,寒风被第一次春雨浇过后,越来越孱弱。土地上滋生起鲜嫩的青草,河水也比往年更急切地开化了。
有一次稗子出门挑水,看见门外驶来一辆马车。他没有太多留意,等他回来时,马车正从主宅门前驶去,车辙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既清晰又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接走小姐的马车。于是他在脑海里回想,这不是从前那辆车,车身比之朴实,几无装饰,拉车的马也显得瘦峋。
小姐终于还是走了,走的急促,只消一个奴隶出门打水的工夫,没给稗子留下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可这又能怎样呢?无论如何,这一个不算漫长却混乱不堪的严冬终于要在此了结了。
不涕是被一个年老的鳏夫带走的。鳏夫与卜享是早相识的,早前他曾在王城做名巫官,后来去了南方矢阴公的封邑当了附庸。
矢阴公的封邑离王城一二百里之遥,虽然辖地广阔,却多是崎山,少有良田。因封地有座陡峻高山,名叫矢山,其治所位居矢山北面,封地因而得名。
矢阴公本是名威赫武将,武丁王在位时,在王国中身居高位,身下附庸幕僚众多。不过先王驾崩之后,示圭独揽大权,他便从此失势了,最终不得不蛰居在现在的偏僻之所。
他的这个鳏夫附庸,年纪比卜享还要长几岁。依附矢阴公身下,田地只百亩余,豢养着几个奴隶,勉强算是个很小的奴隶主。但家资虽然不算殷实,比起普门小户还是丰足些的。
他的结发夫人是在冬天离世的,他没有其他妾室,也没有儿女,独居自觉孤苦,于是打算续弦。
不涕的美貌,本足以让任何出身显赫的贵家子弟为之倾倒。但她已经白白浪费了一次嫁入公族的大好机会。现在,恐怕要在王城附近找一个不嫌弃她的世家贵胄已是不可能了。
这个鳏夫是亲自驾车登门的,当他见到不涕,就没有其他疑虑了。至于不涕的事情,卜享跟他说了多少真话,多少假话,没人知道。然而,鳏夫只用极短时间做出决定,又用极短时间打点收拾,再奉上极有限的聘礼,然后就把不涕带上了马车。他也许过于确信自己的好运,无论仓促,也必须赶紧离开,不能给他的旧相识留下后悔的时间。
稗子对这发生了的短暂过程,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没敢向主人询问。不涕第二次离开,却没在稗子心中留下涟漪。并没有经历太久,他已在混乱的记忆中怀疑,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涕是在那个雾气的清晨离开的,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境。那其中一定掺杂了太多他臆想的东西,因为怕受癞头牵连,那是他在恐惧中产生的臆想。主人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小姐也没有真的回来过。
不涕走后几天,发生了一件在稗子记忆里确信的可怕的事情。几个奴隶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是从河水里泡过,漂浮到河岸上。
人们猜测那尸体是从哪来的,有人说可能是上游的浮尸漂到这里,也有人说可能是河底沉尸在河水开化后,浮到水面上。
而那具尸体,已经腐烂到辨认不清,身上甚至还有小型野兽啃食的痕迹,从头到脚各处都露出白骨。
不过仔细检查后,人们发现这具尸体的一只脚不是完整的。这让绝大多数人确信这是癞头的尸体,其中也包括稗子在内。
但尸体的腿上并没有栓着脚镣。于是又有人推测,癞头是戴着脚镣沉入河底的,因为尸体腐烂,使脚镣脱落,也因此才浮到水面上。
大多数人相信了这个说法。至于癞头为什么会沉入水底,可能是他先沿着河岸向上游逃走,但拖着的脚镣最终还是束缚了他逃生的意志,他不想被抓到再被刑打致死,就自己投沉了河底。
癞头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可其实也几乎没有人还对此关心。大犬死了,阿豺也在不久前死了,现在奴隶们害怕的是那个凶残无度的戾回来了,以后的日子肯定要更加艰难。
这一年刚入春,雨水就特别多,仿佛预示着丰收的年景。主人家里又购来了十几个奴隶,去年荒芜的田地都开始陆续开垦,大有恢复往日生荣的气息。
戾果然从外面找来一个助手,替代阿豺从前的工作。没人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他个子不高,却十分结实强壮。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叫秃蟥,在他称呼前面加个秃字,是因为他头发干枯,而且稀疏,尤其头顶上已完全秃掉了。从相貌上很难看准他的年龄,因为他实际要比相貌年轻很多。
他总是阴沉着脸,一副凶恶面孔。在戾面前他把那凶恶面孔收敛起来,但也不会像阿豺那样谄媚作态。戾与他的关系,也不像与阿豺那样亲近。戾找来他,大概是看中了他心肠狠毒,但也因此才是个“办事得力”的人吧。
奴隶们很快知道,这个秃蟥不仅比阿豺残暴,甚至比起戾来也不在话下。他有一些极度变态的用来折磨奴隶的嗜好。比如他会让奴隶脱去衣服,在泥地里比谁滚的更快。或者让两个奴隶互殴,打赢的喂给输的各种污秽的东西。
他的“才智”几乎全用于创造各种虐待游戏。而他还逼迫其他奴隶在旁观看,甚至要求观看时必须笑出声。但他仍旧那副凶恶面孔,一直等到他认为的特别滑稽的场面出现,他终于笑出来,仿佛得偿所愿一般,这折磨人的“游戏”才终于快要结束。
奴隶们开始以为他是故意发淫威,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恐惧和服从。但他们逐渐发觉,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努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他永远在愤怒,永远凶恶并且紧张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只有看着别人极端的痛苦,仿佛才让自己得到些许慰藉。但那慰藉的力度永远不够,他一直在变本加厉,将折磨人的工作一天天进行。
他也将魔爪伸向奴隶窝棚里仅有的几个女奴,逼她们每天晚上轮流“服侍”自己。他那施虐的欲望在那些个恐怖的暗到极致的夜晚里发挥到极致,无论做什么永远都要在殴打中进行。
在春末的一个日子,主人的马车刚从外面回来。因为自己眼疾又有犯的迹象,阿鬃就让稗子替他把马牵到马棚中喂草。
稗子已经有段日子没去过马棚,他想着这个时间也许能见到阿鱼。但他到了马棚,阿鱼不在,而阿荚恰好在里面。
稗子走近看清楚阿荚,心像被扎了一下惊愕。阿荚的脸上全是於伤,一只眼睛因肿胀而睁不开。
稗子愣住了,阿荚却主动朝他笑了一下。
“你的脸上……”
“没事的,新来的那个看管打人太狠了。我们都挨了打。”阿荚说的话,仿佛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小,到最后那个字已经听不见。
“阿鱼呢?阿鱼也挨打了吗?”
阿荚把头低下,迟顿一下才说,“阿鱼在别的畜棚干活。”
她努力克制,但能听出声音的颤抖。稗子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走到一边喂自己的马。他感觉到阿荚朝自己靠近,不是直接走来,而是犹豫踟蹰,并不动声色的一点点靠近。
她终于挨的足够近。“稗子,我知道癞头的刀是你给他的。”
阿荚的声音比马的息声还小,但传到稗子耳朵却如同那匹马在面前猛然啼鸣,他脸色一下子煞白。
“你能帮他弄一把,那你也帮我弄一把来。”
“你要刀做什么?”
阿荚的头一直低着,短暂沉默,然后分明抹了一下眼泪。
“我不能看着那家伙继续折磨阿鱼,我要杀了他。”
“谁?哪个家伙?”
“你不用再问了。你不会忘记小时候我照顾过你,我只求你一次行吗?”
“你杀了人自己也得死,我没办法再看见任何悲惨的事发生了,况且我也不敢。”
阿荚叹了口气,又一句话不说了。
“那个看管也这样殴打阿鱼吗?”
稗子感觉自己咬牙切齿地声音比他说话声都大,而阿荚仍然沉默。
“除了杀人,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阿荚终于开口了。
“我不敢保证,但我以前就想过,我可以试着求求主人,让阿鱼到主宅里干活。如果,我多说好话,或许你们母女可以一起来。”
阿荚抬起头看着稗子,她血红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亮。
“稗子,我不奢求自己能去,只要你能把阿鱼带进去,我就满足了。”
“我会尽力帮你们,但要请你和阿鱼一起暂时忍耐。”
“我可以忍耐的,然而我怕阿鱼马上就挺不住了。如果你做不到,我也要用其他办法解救阿鱼。”
稗子走出马棚,思索着怎么跟主人说,但他并没有什么把握。他的内心因阿荚的话而焦虑,他真的害怕阿荚会做出愚蠢又可怕的事。但换做自己身处其中,又能怎么做呢?
他用目光搜索,以为在视线的某个角落能看到阿鱼的身影,但他没看到阿鱼,却看到秃蟥朝马棚的方向走来。
那是个一眼看上去就会害怕的人,似乎世上所有恶劣的情绪都挂在那张脸上。秃蟥也看到了稗子,于是凶恶地盯着他。稗子的心跳的极快,但最终还是镇定下来,低下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