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自从做了卜享的仆僮,从没敢向主人请求过什么事。尽管他紧张害怕,但为了救助阿鱼,还是在当日就鼓起勇气向主人提出请求。
卜享没把稗子说的放在心上,不过他也没有全然不理,只是让稗子去跟夫人说明清楚,让夫人再做决定。
主人的态度,足令稗子欣喜。但听到去见夫人,他又开始忐忑。夫人在稗子印象里是比享大人更温和的人,却不知道近些日子,是自己做错什么触犯了夫人,她开始对自己态度冷淡,差不多已是到了厌恶的程度。尽管心里发怵,但为了救阿鱼,稗子还是硬着头皮走向夫人房间。
夫人看起来气色很好,也许这正是个很好的时机。但时机愈是不错,他提着的心愈感到压迫沉重。
“你进来有什么事?”
“夫人,我能请求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你说吧。”
“夫人,先前时有个跟我一起干活的女奴。她人很聪敏,手上也灵巧,可就是身体单薄了些。在农庄上出重力,勿宁来主宅服侍您,一定会特别让您满意的。”
稗子看夫人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没听得进他的话,但夫人却立刻回应了。
“你想领一个奴隶来这做仆人,这事你跟老爷求过了吗?”
“求过了。主人那里是同意的,但还是得听听您的意思。”
“哦,她有多大了?”
“和我差不多年龄。”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奴呢?”夫人说完这话停顿了片刻,稗子的心也提到了喉咙。
“你去把她带过来,我先看一下吧。”
尽管夫人没表明同意,但这带有余地的意思还是让稗子激动。他马上跪地叩谢,然后起身出去找阿鱼。
稗子不知道阿鱼现在在哪,但以为阿荚可能还在马棚,就先跑去了马棚。
阿荚果然还在,但二次见到的阿荚却正跪在地上,浑身颤栗着,嘴角竟多了一块没擦拭干净的血迹。
稗子迎了过去,阿荚看见他想起身却用不上力气。这时稗子看出来,阿荚的两个膝盖多了新的於伤。
“这么快就回来了,跟主人说了吗?”她说话艰难,声音里听出来正在忍受疼痛。
“说了,还算顺利的,夫人说想先见见阿鱼。我于是就过来找她。”
阿荚听完,脸上露出喜悦表情,不自禁地咧开一点嘴,可疼痛的表情也在这受伤的脸上一同呈现。
“发生什么了?”
“先别管我,阿鱼应该是在鸡舍里,你赶快去找她吧,现在就去!”
“好,我这就去。”稗子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俯下身子伸手想先把阿荚扶起,起码扶她坐在地上。
“我没事的,我自己能起来。阿鱼要紧,你快去吧!”阿荚挡住稗子,不肯让他再浪费时间。
稗子只好转身,准备赶去鸡舍。
“稗子。”阿荚却在身后叫住他。
稗子回过头,看见她已眼含泪水。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保护好阿鱼?”
“我答应你。”
“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只要你活着,就尽全力保护她!”
这样的问题让稗子不可能不犹豫,他真的有能力以一个奴隶之身保护另外一个奴隶吗?但他必须在阿荚面前保证,即便他没有自信,可也不能再退缩。这差不多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担当的含义,感觉到自己在别人面前竟然有托付的价值。也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完整长成的人了。
“我答应你,我会向你一样永远保护她。”
“去吧。”阿荚颤抖着说出这两个字,几乎是同时把脸背过去,不让稗子看到她脸上的的神情。
稗子出了马棚,几乎只用几步就踏到鸡舍前面。他第一眼就看到阿鱼正蹲在鸡舍最靠里的一个角落,蜷缩着身体,头压在膝盖上。
她的身体看起来比旁边的鸡大不了多少。那些鸡一直在鸣叫,声音嘈杂,好像每只鸡都是在故意对着她显示,自己比起她更有活着的力量。
几乎同时,稗子也看见另一个身影,站在鸡舍里面,站的位置离自己很近。是那个面目狰狞的新来的看管,也是他刚才见到的家伙。
“你是谁?”秃蟥往前走了几步,把稗子挡在门外。
“我是主人的仆人。”
“哪个主人?”
“是享大人。”
稗子努力克制自己畏惧的情绪,当他说出享大人时,看出秃蟥愣了一下,这使他的畏惧立刻消除了大半。
“你来有什么事?”
“主人说要见阿鱼,让我把她带过去。”
“主人见她干什么?”秃蟥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时,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
“这个我不清楚,但是我可敢假传命令吗?”
稗子说完,看见秃蟥瞪着自己的目光已更加凶恶。
“你这是什么意思?”
倘若在以前,稗子恐怕已后退十步,二十步,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退缩。
“我只是来执行主人的吩咐。”
“你可以带走她,但现在她还有活没干完,你得等一会儿。”秃蟥说着话,竟用手去拉鸡舍的门,准备把稗子挡在门外。
“主人着急见阿鱼,我怕回去晚了,主人会怪罪。”
“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秃蟥的手依然没有停下。
“主人有急事要出门,如果在出门之前我没有把人带过去,等主人回来怪罪了,我只能把原因如实禀告了。”
这是稗子最后的坚持,他只能编这句谎话。他害怕那扇门马上就被关闭,到时候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他都再无能为力。
“如果你不信我,你可以带着阿鱼跟我一起去。”
秃蟥终于停下了。他上前迈了一步,身体几乎就贴在稗子身上。他个子跟稗子差不多高,那瞪着的眼睛正对着稗子的眼睛。他想在稗子眼睛里看到胆怯、恐慌,也许他看到了一些,但稗子始终没有游离目光,眼睛也盯着他。
那家伙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一下,然后又往前一步,肩膀撞在稗子胸口上。稗子忍着强烈疼痛,最终站稳了身体。
“你进里面把她拖出来吧。那是个聋子,叫是叫不出来的。”他说完竟然就走了。
稗子赶紧跑进去,阿鱼还那样蜷缩着,头还扎在怀里。
“阿鱼。”稗子伸手想去扶她,但不曾想触碰到她身体的一瞬,她竟挥开手挡了一下。然后全身不由地向后退缩,头仍没有抬起来,只是两只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那动作其实根本没什么力量,而且马上又落到身体上。
“阿鱼,是我。”稗子抱住阿鱼肩膀,并使她身子重心向后仰一下,迫她抬头看到自己。
阿鱼看到了稗子,同时稗子也看清楚她的脸。她脸上有一些伤,但不像新伤。可是她的眼睛却显得异常空洞无光,让稗子害怕阿鱼眼睛也盲了。
稗子伸一只手在阿鱼眼前晃了几下,阿鱼才终于眨了一下眼。她看清楚了稗子,但她的脸上没有其他表情,也没有动。也许经历了持久的惊吓,会让一个人的几乎所有感官失灵,现在阿鱼终于有机会缓慢地恢复她的知觉。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稗子才小心地把她扶起来,她没有反抗。稗子又扶她走出门,阿鱼也安静地跟着。
稗子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他不知道那个恶魔一样的人都对阿鱼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使这个本来就怯弱孤独的孩子,正以无法控制的念头,蜷缩着身体和精神退离这个世界。
稗子也不得不担忧夫人见到阿鱼现在的状态,能够答应她留下吗?他路上努力把阿鱼糟乱的头发抹平,还用自己衣服擦掉她脸上和身上的灰尘,但达到的改变微乎其微,阿鱼的眼睛里始终看不到一点光亮。
等到了夫人那,夫人第一眼看见阿鱼,脸上便露出并无掩盖的厌恶神情,但夫人还是把更深层的恼怒压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阿鱼当然没可能回答她。
“夫人,她叫阿鱼。”稗子说着话,拉着阿鱼一起跪下。
“害怕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
“夫人,她听不到,也不会说话。”稗子只能如是说,他此时紧张到不行,害怕夫人下一秒就会爆发。
夫人果然发火了,但声音没有稗子想象的那么暴躁。她只是先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聪敏的人?”
“夫人,阿鱼确实聪敏的,她虽然听不到,但您随便用个手势她都能立刻理解。而且她干活勤快,从不偷懒。”
夫人这时注意到阿鱼的脸上和身上。“这些伤,难道不是经常做错事,才挨得打吗?”
稗子已无所顾虑,把事情都如实说,“以前阿鱼没被打过,但新来的那个看管,每天都殴打她,欺凌她。如果她还不离开,马上就被打死了。我求求您,救阿鱼一命吧。”
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骇然,她更加仔细打量着阿鱼。阿鱼那张两腮凹陷,颧骨突出,饥瘦的脸,几乎不可能让人看到后喜欢。而现在她目光呆滞,连一丁点讨喜的神态都做不出来。
“这里没有什么她能做的事,我没有办法,你把她带回去吧。”
“夫人,阿鱼能干很多事的,求求您留下她吧!她可以帮主人梳洗,打扫院子,还能去灶房帮忙。您知道她最安静的,什么动静都不会发出,她也一定最听话的。只要您把她留下,或者暂时留下看看,求求您行行好,您不会失望的。”
稗子边说话边在地上磕头,他语气恳切,却打动不了夫人,甚至连阿鱼也打动不了。阿鱼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在旁边安静地跪着。她的心思大概还在游离,或者即使她明白这一切,也没有能力表达什么。
夫人有些不耐烦了,连说了两声“退下吧!”。稗子终于不敢出声,只趴在地上哭泣。阿鱼看见稗子哭,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终于也哭了起来。
夫人却没急着把两人撵出,突然说,“我好像想起来什么,这个阿鱼是不是阿荚生的聋哑的孩子。”
“正是的,夫人。”
“哦。”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已经长这么大了,真的没想到居然能活下来。阿荚现在怎么样?”
“夫人,感谢您的惦记,阿荚一直盼望回来服侍您。”
“阿荚……就不用回来了。”夫人打断稗子的话。“但她的女儿……如果真如你所说这样的境地,那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让她帮着别人干活,等过几天我再考虑给她新的安排。”
稗子听完,转悲为喜,立刻磕头千恩万谢。他抚了下阿鱼后脑,想告诉她跟自己一起磕头。但阿鱼的身子也许是紧张的僵硬,全然没有反应。稗子害怕夫人失望,又用了更大的力气。这一下阿鱼一头扎在地上,却没有抬起来。直到夫人示意,才由着稗子把整个身子扶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