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初,戾公布了一个决定,自己打算成家,而要娶的人正是春雏姑娘。
他公布决定时突然,却不是信口而言。享夫人大感意外,没有料到戾会决定娶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年轻姑娘。但卜享没见过春雏,也并不在乎戾要娶的人是谁。对他而言,这却是有理由把自己早已厌恶的兄弟赶出主宅的机会。
卜享答应给戾出钱在农庄另外地方建一栋体面的房子。但因正处在忙季,不能分出劳力,再者原先积产都为买奴隶花掉。于是暂时搁置,等到秋后再兴土木。而房子建好之前,春雏便跟着戾住进主宅里。
戾的婚礼只算是个简短的仪式,只有哥嫂在证,并无其他宾朋,不过他也全然不顾及这些。
享夫人第二次见到春雏时,打量觉着这姑娘虽非绝色,也是佳人。而她脸上仍旧稚气未脱,羞答神态不掺半分妖冶。享夫人却对她心生恻隐,这般青春年少的人,本该含苞当花季绽放,却要被个恶劣之人糟蹋掉了一生。夫人心里唏嘘,自己只有在今后日子多多照顾帮协她了。
享夫人想到该给春雏安排一个女仆,于是就想起了阿鱼。她把春雏请进自己房间,也把阿鱼叫进来。让两个孩子见上面。
阿鱼在主人宅院里已经待上几多天了。虽然仍在适应,脸上神情多少有了一些起色。
夫人把阿鱼介绍给春雏,“春雏,这是阿鱼,我让她做你仆人,你心里愿意吗?”
春雏听夫人说完,怯声说:“夫人,春雏是长在贫寒之家,什么活都能自己干的,我不用仆人,不如让阿鱼继续服侍您吧。”
夫人看着她,会心而笑。“你既然进这里来,给你安排个仆人却是当然的事。你不妨看看阿鱼怎么样。”
春雏这时才打量起阿鱼,不知是哪里涌来的好感,脸上不觉绽露了笑容。
夫人分明看出阿鱼也不是那么怯生。“不过,阿鱼听不见,也不会说话,跟其他仆人比起来,可能服侍人没那么方便。如果你不满意,只管跟我直说,我换其他的仆人给你。”
春雏听夫人这样说了阿鱼,再看阿鱼时,心里却感到一阵哀凉,但也更想与她亲近。“夫人,我满意的,我以为自己和阿鱼会是投缘的。况且我也不用阿鱼为我做太多事,我就选择阿鱼吧。”
夫人听春雏这么说,心里是很高兴的,便把这事定了下来。
然而戾知道享夫人让阿鱼服侍春雏,却极为震怒恼火。她知道阿鱼,更知道阿鱼的身世。但他从不肯承认有这个残身的女儿,十几年来只当她根本不存在。如今她莫名其妙出现,还要在以后日子,一直待在自己眼皮底下。戾恨不得立即把她拖回原先肮脏的地方,或者最好不过就把她碾成沙砾,再待一阵狂风,刮的无影无踪。
但春雏却很想让阿鱼留下。她不知道阿鱼的身世,却已把她想的足够凄惨。但愈是想,愈与之共情。她央求戾,而戾正是对春雏最用情时,百依百顺,最终也答应了她。
享夫人一直等待着戾对春雏厌倦的时刻。她已做好准备,会在那时,对春雏投之以最大的安慰,竭尽所能抚平她失落的心灵。假如戾彻底抛弃春雏,甚至把她赶出去,夫人也已从自己积蓄里备足了一笔资财,在她离开时,偷偷交给她。
然而戾始乱终弃的时间却没有像夫人预想的那么早到来。这样一个残酷冷血的人,在他的新婚妻子面前,却笨拙但努力地展示着柔情的面容。他甚至讨好般主动窥探春雏的心思,以达成她的要求。那种行为的感觉,却极如同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关爱。
然而,这却真的是极大的悲哀。对春雏,甚至对戾这样禽兽的人来说,也是隐秘着的无能探知的悲剧。因为他虽然像宠爱女儿一般宠爱妻子,却也同时理所当然地需要妻子履行妻子的职责。
最初一段时间里,戾甚至整天都跟春雏待在房间里不出门。他对春雏的迷恋看不出被时间和两人关系的固立而消磨。他小心设计自己的行为,并权重这些行为会在春雏心里产生的影响。他甚至开始有了彻底改变自己的欲望,那改变已不止针对春雏一个人。
戾看得出春雏与阿鱼亲近。于是他对阿鱼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温和,至少他没有在春雏面前呵斥过阿鱼,有时还会学着妻子样子使用手语跟阿鱼交谈。
一个漂亮,贤淑,温柔的姑娘,也许真的能做到融化一只野兽的内心。戾未曾察觉自己似乎与生俱来的暴躁愤怒的精力正在悄然消磨,但却被另一种情绪填充,那是过度伤情的敏感。
也许,让戾对春雏持续着迷的,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他能够感受到的,这个对自己顺从,依赖的姑娘,却总好像与自己隔着一层面纱。正是试图揭开这层面纱的欲念,才使他难以置信地维持着这么长久的热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保持过这样的热情。然而他始终还是从前的他,等到那面纱,迟早的,不可避免的揭开时,也许那悲哀的结局还是会注定上演。
这层面纱只有春雏自己心里知道是什么。
进入盛夏,有一天戾外出不在。春雏说想出门消暑,请示了夫人,就带着阿鱼一起出去了。两人经过奴隶劳作的田垄,一直走到河边。春雏挽起阿鱼的胳膊,然后两人沿着河岸,彼此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这是两个姑娘第一次携手出门。也是春雏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她找了一块树荫坐下,并示意阿鱼坐到她旁边。
阿鱼也坐下来,春雏侧过身子看着她。阿鱼起初不好意思,后来她也转过身,两个姑娘相视着,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笑声,对两个姑娘,好像都只存在遥远的记忆里。或许根本记不得,或许根本不曾存在过。
“你真的一点也听不到,一点也不能说话吗?”春雏突然问阿鱼。当她从阿鱼脸上看出困惑的表情时,又投以微笑来化解尴尬。
“那还真是挺可怜的。尤其不能说话,确实是很憋人的。不过听不到声音我觉得还好,那是种什么感觉呢?我倒是特别想体验体验听不到声音的感觉。”
春雏说话时,手一直托在地上,她没有伸手对阿鱼比划任何手势。情况变得很奇怪,她一直面向阿鱼说话,却明明知道阿鱼根本听不到。她只是为了自说自话,然而神态又好像认定阿鱼什么都能听到。当阿鱼感到不适地把脸转过时,春雏却也不自觉地让自己的脸跟着阿鱼的视线。
“我觉得你的世界一定一直特别安静,你听不到那些不好的声音,听不到不想听的声音。我多希望能像你一样,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继续说着,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奇怪。那是热烈的渴望与尖锐的忧愁交织下的神情。阿鱼听不到她说的内容,却理解了更真的东西:春雏不开心,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现在她是在发泄,她一直等待机会吐露心事,吐露给听不到也不会传播出去的人。
“你知道吗?我一直心情很差,我一直很想大哭一场。我不喜欢现在的样子,不喜欢现在住的地方。从小到大,我一直被强迫着做我不喜欢的事。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喜欢却还要装成喜欢、满意、高兴,因为我没有一点力量反抗。我不敢反抗,我怕被看出,怕被惩罚,怕情况变得更差!”
这时她终于伸出一只手,指向刚刚飘落到河面上的一片叶子。
“你看我就像那片叶子,如果不反抗,我就在树上好好待着,只要我反抗了,就只能掉到河里。”
阿鱼的目光没有沿着春雏的手指移动,而是一直向着春雏,向着她的眼睛。她看出春雏眼圈湿润,看出春雏近乎绝望的压抑的情绪。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举动,身体倾到前面,抱住了春雏。两个姑娘抱在一起,春雏再也忍不住眼泪。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有一个姐妹,一个姐姐或者一个妹妹都行。但我不想要哥哥或者弟弟,因为男人只会做傻事和坏事。我想有一个姐妹,把我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偷偷告诉她。我知道这只是我胡乱的幻想,但没想到……”
春雏说着话,怀抱阿鱼的手抓的更紧,而她声音越来越哽咽。
“没想到居然实现了,我太高兴了。阿鱼,你是我心里唯一一点点光亮了。你是我的姐妹,我的好姐妹。”
春雏开始重复说着“好姐妹”,那声音轻微而悠远,好像母亲哄着怀抱的婴儿入睡。两人不知道相互拥抱了多久,在酷热之下,即便浑身汗浸,彼此都感觉到窒息,也还是不肯放开。直到一阵凉风袭过,两人的身体和精神同时感觉到豁然的舒适,才终于松开了彼此。
两个姑娘开始往回走,她们沿着河岸缓慢地踱步。现在在春雏心里,仍然有最压抑的事还没有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