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你知道吗?”春雏把声音压的很低,“我根本不喜欢我娘为我选择的这个丈夫。”
春雏说这句话时,没有看向阿鱼。她步伐迈的更慢,阿鱼也跟她慢了起来。
“我觉得不只是不喜欢,我其实很讨厌他,甚至是很恶心他。他又老又丑,粗鲁,而且真的特别肮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人。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尤其面对我说话时,嘴里发出的气味更让我无法忍受。嗯,他说话声音也难听,我从来没法集中精力听他说话,因为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浑身不自在。我看到他,听到他,闻到他,我都会不自在,会恶心。只要他出现,靠近我,那种恶心马上就会来!哎……”
春雏叹着气,她口中形容的戾仿佛已不再是个人,而是浸染了所有污秽的怪物。
“我知道现在我生活的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我娘说让我知足,也许我该知足,除了要每天面对他,我已经没有其他要应对的烦恼了。但是就是他,让我控制不住想,还不如回到从前,从前的日子也没我想的那么可怕了。”
春雏不停地说着,但她一达到情绪激动时,就立刻把声音压低,或者停一下,来控制住情绪。而她的眼泪却一直不自觉地流,于是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擦拭。
“其实我真想像你一样,要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也能减轻一分痛苦。要是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呢?鼻子也不要闻到,那样可能就更好了。真的,我不是胡思乱想,我一直在这样想,我想让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那样我就有办法忍受现在的生活了。”
春雏停下脚步,心情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痛哭起来。阿鱼也陪她一起蹲下,像姐妹一样,轻抚着春雏的肩膀。
“你知道我最痛苦,最恶心的事是什么吗?”春雏头扎在阿鱼怀里,她的声音是透过阿鱼身体再传入空气的。
“就是我要像妻子那样,每天跟他睡在一起。男人身上都有一个女人没有的东西,我娘说那个叫羊神角,但是我自己管它叫恶魔角。他竟然用那恶魔角扎进我的身体里。你想象不到我有多痛苦,多害怕。如果一个男人说自己对妻子好,为什么要这样地伤害妻子?而且不管妻子情不情愿,也要逼迫妻子对他说愿意吗?”
春雏哭的太厉害了,哽噎的说不出话。她在阿鱼怀里浸了很长时间,哭泣声转为抽涕,又逐渐平息,眼泪也在脸上慢慢干涸。
她终于又开始说话,“你不知道每天睡在他旁边,我是什么感觉。那感觉就像……就像……睡在茅坑里。”
春雏说完这话时,嘴里竟透出一声啼笑。被自己努力想出来的比方给逗笑了,尽管这大概是最苦涩的笑声。
然后她抬头看向阿鱼,阿鱼竟也看着她轻轻地笑了。两个姑娘都对着彼此笑了。
从那以后,春雏便时常找机会带着阿鱼单独出来,每次还是会到河岸边。春雏会把心里的事一股脑倾诉给阿鱼。阿鱼当然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却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真的听众。
无论如何,两个姑娘的心灵相依,对她们各自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春雏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泪流不止地哭泣,阿鱼在平日里嘴角也时常挂起了笑容。
在不久后,春雏和阿鱼两个人的秘密世界有时也会变成三个人的秘密世界。
那次稗子在河边取水时,看到了春雏和阿鱼正坐在远处的岸边。他小心朝那边走近了几步。阿鱼不经意看到稗子,便带着欢喜的笑容跑向他。
春雏大概并不喜欢偏离这个秘密世界的中心,她甚至心里产生一点小小的嫉妒。但与此同时,她突然知道,阿鱼从来无法与自己对等地倾吐,但她并非从未有过心事。
现在春雏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能让阿鱼喜欢,能给阿鱼带来心安,她应该为此高兴。她甚至想明白阿鱼已获取的这喜悦世界正是由自己创造的,想到这里,竟为自己拥有的能力而感到自豪。
三个人聚到一起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对稗子来说,他无法在外面耽搁太久的时间。当他们三人都来到河边时,会达成一份默契。有时是春雏和阿鱼挨着坐,稗子离得稍远一些。有时阿鱼与稗子坐到一起,春雏就在阿鱼的那一边离远一点。
春雏总是面向河流,而稗子永远背对着河水。他必须时刻警惕,不被发现,也许会有人经过,也许有人正在远处观察。
无论春雏正跟阿鱼说着什么,只要她看到稗子走近,都会立刻停下。她搬一搬阿鱼肩膀,这种默契就是让阿鱼知道稗子来了,然后她会从阿鱼眼睛里看到闪耀的光亮。
此后,春雏便会沉默,望着河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然而,稗子是一直沉默的。他不会像春雏一样,把阿鱼当成听众。他永远默默地坐在阿鱼旁边,从小到大,始终没有改变过。
春雏心里一直有疑问,阿鱼和稗子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在什么时候就认识。这个少年为阿鱼做过什么,能让阿鱼对他这样的喜欢和依赖?
但这些问题她都没有问过稗子。实际上她对稗子始终是有防备的。她已经自信甚至自负于只有自己才有能力保护阿鱼。而其他任何人,无论阿鱼是否信赖,到最后都一定会给她带来负面和伤害。
春雏和稗子从来没有说过话,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蹊跷的改变。
那天,稗子面带兴奋赶过来,到了阿鱼面前就说:“阿鱼,你知道吗?我今天太高兴了!主人说要教我识字,还说我如果学的好,将来还打算教我学占卜!”
这几乎是春雏第一次在这里听到稗子的声音。
“可是你是个奴隶啊,奴隶怎么能识字呢?”春雏是带着某种“不甘示弱”的情绪说的这句话。但她说完却被自己所震惊,她没想过自己会对稗子说话,她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啊,是……”春雏的问话也让稗子吃了一惊。他恍惚间甚至以为那是阿鱼在对自己说话,而阿鱼尽管闭着嘴,却好像从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当稗子意识到是春雏的声音时,他面向春雏,语气像往日般恭敬,“享大人说教我识字,可能为了以后我能在他工作时提供一些方便。”
“哦,可是你还要学占卜吗?占卜我知道可是平民都学不会的高深东西,你身为奴隶能学会占卜吗?”
春雏的语气并不带嘲讽,但仍旧让稗子心神失落。“呃,大概是学不会吧。”他还想再补充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之后三人又都沉默了。但仅仅是这简短的对话,却在三人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好似破解了一块悬冰。以后的河岸边,春雏对阿鱼说话不再避讳稗子。稗子不仅在旁边听着,他有时还会插上一句,好像是代替阿鱼回答。
稗子也开始对着阿鱼诉说自己的心事,但他心里却不会像春雏那样深直地认定阿鱼能够理解。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说的话也是在对春雏说的,或者只是对春雏说的。春雏也会学着阿鱼可能的语气对他回答。
但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春雏和稗子从未在一开始就越过阿鱼而相互谈起一个话题。不论他们有什么心事,想表达什么,都会先对着阿鱼说。
阿鱼乐意坐在中间听他们两人对自己说话,她大概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她喜欢看两人张开嘴的口型,以及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态。她在心里猜测着两人到底在跟自己说什么,她喜欢这个猜测的过程。
在稗子记忆里,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夏天。他总觉得那个夏天过得很长,大概有十个过往的夏天那么长。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不是在焦虑,恐惧和悲伤交织的情绪中度过的夏天。当那些情绪可以在某一天里一样都没有出现时,他感到剩余填充自己的只有满足和快乐。
主人真的开始教稗子识字,虽然还没有教他占卜,但一直在称赞他学的很快。主人还向他保证,只要他足够努力,到了冬天就能开始学习占卜。
卜享外出时,会给他布置功课,学习竟然已成了他服侍主人工作的一部分。有很多时候,稗子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奴隶了。他是一个学徒,他身体的一部分比不上自由民,但却已有另一部分比自由民获取了更多的东西。那么他至少应该是个和自由民差不多的人了吧。如果再努力一些,让主人看到自己的天赋,那也许主人会放弃原先的观点,会许给自己自由,并让自己成为和主人一样的占卜官。
稗子有一次到河边,把刚学的字写给春雏和阿鱼看,阿鱼很乐意地在旁边看。但那天春雏脸色难看,心情很糟,对这些完全提不起兴趣。在即将回去时,春雏竟然难耐地呕吐了。
在稗子记忆里,这差不多是三人最后一次河边见面。从此这承载了无限美好的隐秘世界就随着夏天一起失去了。
他记得那一天,在每次见面的地方有其他奴隶在取水。他沿着河岸走,在杂草茂盛的地方,看到一块白色的影子。春雏和阿鱼是在杂草中拔出一块空地,她们坐在里面,在她们前面依然有杂草遮挡着视线。
给她们写字是稗子提前计划的。尽管他看出来两人坐在那里的表情有些奇怪,依然还是试着把她们注意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那一天春雏穿着一袭白色的衣服,使稗子仿佛以为是不涕跟阿鱼坐在一起,坐在自己面前。
那一天,那一个夏天的结束,是稗子少年岁月的终结。在一切悲哀之后经历了最后的美好,却依然残酷的结束。然而对于春雏和阿鱼,结束的却不止于此。那一天,以及那一个夏天的结束,大概成了两个姑娘整个人生的了结。
春雏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