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雏走进房间,看到阿鱼已穿整好衣服坐在地上。除了头发已散乱未及梳理,阿鱼的身上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唯有那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却跟刚才全然不一样。
春雏所设想的几个情景都没有发生,她一进门,就正对着阿鱼的视线。但阿鱼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目光也没有挪动。
春雏靠近她,可离得越近,越觉得自己看不清楚阿鱼。阿鱼的脸本来突出的颧骨,变得更加尖凸,又从脸颊直到眼眶上面都长出了黑色的鳞片。
那张面孔变得狰狞而摄人魂魄,使春雏退缩了回去,眼睛不敢再看她,身体也不敢发出声响。
之后的两天时间,阿鱼却还像往常地做事。她的行为举止没有异常,但唯一的变化,她与春雏保持着距离,除非不得已一直都背身对着春雏。
到了第三天,春雏终于憋不住了。她站到阿鱼面前,阿鱼想离开,春雏又阻挡住了她。阿鱼把头低下,而春雏不动声色,但没有对她放行。等到阿鱼终于抬头看她时,她抓住机会说话了。
“阿鱼,你怎么了?”这真是一句奇怪的问话。
“阿鱼,我不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你不想做我的姐妹了吗?”
如果阿鱼听得到春雏说的话,她能够如何回答呢?
“我们是好姐妹啊!好姐妹不是应该关心对方?你现在不在乎我了吗?”
阿鱼又把头低下,这时她整个身子都向后蜷缩。她低头不是因为害怕那咄咄逼人的神气,而是不想从春雏脸上读出任何说话的内容。
春雏却用手近乎强硬地扬起阿鱼的头。“你不敢还是不想看到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你都知道我做了什么?你知道是我做的对吗?”
春雏把另一只手也伸出,两手合力捧住阿鱼的额头。而阿鱼几乎不作抗争,只是任由她,唯独剩下最后一点倔强,便把视线瞥向一旁。
“阿鱼,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真的看不到我的痛苦吗?你不想看我,就算我要死了你也不再理会我了吗?”
春雏试图把阿鱼的视线扭转,她的手抓得更用力。或许是感到疼痛,或许是太多委屈一齐涌起,阿鱼这时鼻翼翕动,抽泣了起来。
“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要哭?难道哭的人不应该是我吗?”春雏竟更加恼火了。
“我们是好姐妹,姐妹难道不应该为彼此分担痛苦吗?可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你是个聋子、哑巴!我替你想出了分担我痛苦的办法,难道你不该为此高兴吗?”
春雏不依不饶地说话,阿鱼则哭的更加厉害。春雏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迫,仿佛被按住额头的不是阿鱼,而是她自己。她心里当然不只有恼火,还夹杂着其他情绪,而那些情绪合在一起却全变成了恐惧。
春雏的双手颤抖,感觉到越来越无力。她终于撒开手,然后泪水也在她脸上淌下。
“你无法帮我解脱,那么分担我的痛苦,不是应该的吗?现在我们是一样的处境了,我们承受一样的痛苦,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这样我们又可以心灵相通,又可以倾诉,我们又是好姐妹了,这样不好吗?你知道吗,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我没那么孤独害怕了,看着你时我也没有那种控制不住的嫉妒了。一切都在向好,不是吗?现在我们的隔阂已经化解,我们又能像从前那样做好姐妹了!可是只差你想明白,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你怎么就不能为了我高兴起来?明明已经没有隔阂了,你却要在我们面前重新设置一道吗?”
春雏自顾地说话,当她把视线回到阿鱼脸上时,才发现阿鱼根本没有看她。她想把阿鱼抱住,一开始就用了很大的力,因为她以为阿鱼一定会抗拒,挣脱,但她不能让那情况发生。可是阿鱼根本没有抵抗,她的身体像一个空了的袋子,一抱上去就瘪了下去。
从此,春雏和阿鱼破裂的关系再无法修复,两人即使在一个屋檐下,也是形同陌路了。春雏不再做努力,也想过请夫人换走阿鱼。可她最终还是保留了一丝幻想,等待有一天阿鱼能够想通。然而更关键的因素,她需要看到阿鱼,看到阿鱼持续承受和自己相同的痛苦。她像个持续中毒的人,解毒的方式却是让别人舔舐自己的毒液。
那不是小鼠最后一次侵犯阿鱼,尽管他只敢在戾以及其他人的眼皮底下秘密行事,但他的胆量却越来越大。阿鱼被锁进房间任由小鼠侵犯的一幕一次次重演,小鼠的胆量正来自春雏的纵容。
阿鱼从最初的挣扎到后来已全然麻木,她不再抵抗,只如例行公事般面对小鼠的到来和离开。然而她的麻木却给小鼠传递了错误的信息,使他更加肆意了。
直到有一天,小鼠的歹行被稗子当场撞见了。那天稗子刚完成主人的一个吩咐,正从外面朝主宅回去。离宅院不远时,他看见阿鱼的身影。阿鱼可能是刚从河边浣洗回来,手里提着一个水桶,步态蹒跚地往回走。
稗子正想过去帮忙,却看见小鼠正鬼鬼祟祟尾随在阿鱼身后。他慢慢靠近,然后从后面一把搂住了阿鱼。
“混蛋!”这一声呵斥把小鼠大吓一跳,手赶紧缩了回去。他哆嗦着回头看,见到稗子已经赶上来了。
“你干什么呢?”稗子说这话时,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小鼠后退了两步,然后又露出那惯常的讪笑脸孔。
“稗子你误会了,我跟阿鱼可是互相情愿的,这不正一起闹玩笑么,你看。”他说着话,竟又要伸手够阿鱼的身体。
“你想干什么!你胡说什么!”稗子更加愤怒了。
小鼠又把手缩回去,脸上的讪笑也随即消失了。
“稗子,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跟阿鱼爱慕用得着跟你解释?你是嫉妒啦?你凭什么在旁边捣乱?”
小鼠语带挑衅,稗子已怒不可遏,他像野兽般扑过去,一把将小鼠扑倒在地。
小鼠翻滚着起来,伸出两只胳膊作招架式。但稗子并没有再上前,他只站到阿鱼前面,用身体护住她。
稗子心里也一样紧张,这差不多是他第一次跟人动手。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时,也吓了一跳,这差不多是个年人,至少不再是孩子身上的力量。
小鼠放下招架,嘴中恶狠狠地说:“稗子,你欺负我是个刖人是吧?好!有你的,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
他说出这番狠话,那双残废的不对称的腿却与此同时地催着他快点逃走了。
稗子这时回头面向阿鱼,阿鱼也正看着他。但那目光里并不真的拥有稗子,那是和当初鸡舍里面对时一样的目光。
稗子搂住阿鱼,只想听到阿鱼的哭声,但阿鱼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更强烈的愤怒袭上稗子心头,那是夹生着绝望的愤怒。
阿鱼在稗子怀里还是一个空袋子。她的两条胳膊始终垂着,一边肩膀稍稍往下倾斜,因为那边的手正对着地上的水桶。她大概要等稗子一旦松开胳膊,就立刻提起那水桶,继续往回走。
当天,稗子跑进主人卧房,见主人和夫人都在房间里。
“主人,夫人,我要揭发小鼠,他行为不端。”
卜享还没说话,夫人却先问了,“小鼠干了什么不端的事?”
“小鼠是对阿鱼不轨,我刚才看见他在外面把阿鱼抱住了。”
“是你亲眼撞见的吗?”夫人继续问。
“是啊,夫人!千真万确。如果不是被我拦下,阿鱼就要被他加害了。”
夫人脸上的表情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又问:“你是看到阿鱼使劲挣脱了吗?”
夫人的问话,让稗子顿了一下,实际上他并没有看到阿鱼挣脱,但他不能这么说。
“是的,夫人,阿鱼要挣脱他,可是她太弱小挣脱不开。”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小鼠这个奴人,也不是什么恶辈。你们为奴的若是血气年纪,只要对家主忠心,做事尽责,在家主眼下,行些欢愉之事,也不是必要阻遏的。”
夫人说完话,用目光略了卜享一眼,却发现卜享正脸色阴沉。
“但是夫人,阿鱼根本不喜欢小鼠,她是被小鼠强迫的……”
“别说了!”卜享突然发话打断了稗子的声音,然后用怒斥的口吻说:“你要报告的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主人。”稗子已不敢抬头看主人。
“那个阿鱼,是你心里珍重的朋友吗?”
“是的。”
“是你过去的朋友。”
稗子没有答话。
“如果我答应把小鼠赶走,让他再也纠缠不了阿鱼,但条件是也把你赶回去,过回以前的日子,你能接受吗?”
主人的问话着实出乎意料,稗子甚至没立刻明白这问话的含义。等他反应明白,准备考虑这个条件时,主人又说话了。
“我以为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会至少有所长进,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仍然是这么软弱!如今你要为那牲畜一般的奴隶求我,那是因为你也还把自己当作牲畜吗?如果你始终蒙昧到看不出我对你的培养,如果你还想回到那牲畜棚里,我便立刻成全你!”
稗子没有想到主人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当主人说出“失望”两个字时,好像有一根骨头扎进稗子心脏。但他如果有力量,如果有勇气,如果不像主人说的那么软弱,他真想这两个字是由自己说给眼前的主人听。
他的确更感到失望。他没有想到主人心里一直把阿鱼这样的奴隶看成牲畜,而至少过去的自己也是同一种牲畜吧。他突然在心里反思自己,或许沉浸了太久的不切实际的想象,让他已经忘乎所以,才招致今天的责骂吧。享大人,其实和戾,和阿豺,大犬他们并没有多大差别。他们差别大概只是身份和性情不同,而对待奴隶的态度始终都是一致的。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但稗子始终不解,如今却更不愿问出,主人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他递给自己一条绳子,让自己抓住,并顺着绳子向上爬。尽管不知道能爬到多高,但已然必须怀着感恩抓紧那绳子。因为自己一旦松开手,或者由放绳之人松手,自己都将坠入深渊,再无法起身了。
接连很多天,稗子都沉浸在忧虑之中。他既忧虑阿鱼的处境也忧虑自己。他每天头脑里填充了太多胡思乱想。到了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闭上眼呼唤蓍神出现,以求他为自己提供些许解惑。
但蓍神太久没出现了,稗子已不确定蓍神是否还在自己身体里。他不知道蓍神去到了哪里,突然之间他又感到自己竟那样孤独,以及那样的软弱无能。
稗子实在放心不下阿鱼,最后在一天晚上他下定决定第二天就去找小鼠。他不是去威胁恐吓,而是求小鼠放过阿鱼。他想要告诉小鼠自己是怎么和阿鱼从小长到大,告诉他阿鱼究竟有多么脆弱,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摧残。稗子脑海里一直闪现着过往,他眼前始终看得到阿鱼那空洞可怕的眼睛。
到了第二天,小鼠和阿鱼一起在戾的房间收拾东西,他们收拾好之后就往门外走。小鼠假装殷勤,替阿鱼拿了不少东西。
稗子没机会跟小鼠说话,他想着只有等他们回来再说。但稗子最终失望了,小鼠和阿鱼再也没有回这个院子。
戾和春雏也离开了,他们新的房子已经落成,离享大人的主宅约有几百步距离,近靠着春雏从前散步的那片河畔。房子足够宽敞,但没有院子,很像十几年前享大人扩建之前的主宅。戾和春雏以及两个仆人一起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