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其实在后来见过阿鱼几次。每次都是在新宅附近,在河边取水的时候。
但这些见面没有一次称得上愉快。有时他们并排站在河岸,阿鱼也只是对他点一下头。有时两人距离远的话,阿鱼会故意假装没看见稗子,仍顾着干自己的事。
稗子不知道阿鱼为什么对他变得这么冷漠。他观察到阿鱼除了脸上仍旧迟滞麻木,而身体却比以前着实强壮了一些。她干活麻利,就像过往的那些步入成年的奴隶一样。
稗子最后一次对阿鱼失望,是他看见阿鱼竟和小鼠一起在河边干活。他怀着紧张又愤懑的情绪走过去,却发现两人之间相安无事,甚至有些意想不到的亲密。小鼠边干活边朝阿鱼看,然后过了一阵,阿鱼转身,也冲他轻声地笑了一下。
稗子喉咙里好像吞进一只蜈蚣,呕不出来,直憋的喘不上气。他畏缩着趁他们发现之前离开了,但他脑子里不断回想阿鱼当时的表情。他料想阿鱼当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为化解被注视的尴尬,抑或其他什么难言之隐吧。
不过这些都根本不重要了,因为那次之后,稗子打算在心里彻底忘掉阿鱼,也不必再担忧阿鱼的处境。
某种程度上说,他答应阿荚照顾阿鱼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或者根本不再有他还能为阿鱼做的事。他必须让自己承认,阿鱼现在过得很好,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糟糕。
大概是小鼠的行径被春雏知道,是春雏救助了阿鱼,并逼使小鼠改邪归正。现在他大概对待阿鱼很好,像自己从前那样照顾她,甚至比自己从前能做的更多。所以阿鱼才会对小鼠微笑,所以阿鱼也许是因为自己无法再尽责而生自己的气,所以才对自己态度冷漠。
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有一个变得不那么坏的人接替了自己照顾阿鱼。
稗子的确逐渐淡化了对阿鱼的心念。他甚至不再到靠近新宅的地方取水,便是为了避免跟阿鱼再次见面。
这个冬天比前一年过得寒冷,几乎每一天都在下雪。有时候雪厚的没过膝盖,连行动都成了困难。
但这个冬天却在稗子记忆里异常平静。比起前两个冬天,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还是有一件事让稗子伤怀难忘,就是阿荚在这年冬天死了。
在阿荚死的前几天,稗子有一次机会跟她见了一面。他发觉阿荚身体很糟,气色很差,蜷着身子,几乎走不了路。她面容是难以形容的憔悴,干枯的头发要脱落净了。她大概还没有摆脱秃蟥,因为脸上和身上竟然还有新伤。
阿荚问稗子阿鱼现在的情况,稗子却想先问她有没有再见过阿鱼。
阿荚承认见过几次,也知道她搬去了新宅。但每次都只是远远看见,没有机会走近了和她见面。但她也许不是没有机会,大概是不想让阿鱼看到自己现在的容样吧。
稗子于是跟她说阿鱼现在过得很好,她和自己服侍的夫人相处的也很不错。尽管这些都不是稗子确定的事情,但跟阿荚说了,至少能给她带来足够的宽慰。
阿荚听后确实很高兴,然而她还是执拗地又让稗子对她再做一次保证,保证的内容当然还是继续照顾阿鱼。可她恐怕自己都知道稗子其实已力不从心,不过又如何呢?只要能心里宽慰,她和稗子都愿意让谈话的结局变得完满。
稗子是在阿荚死后至少十天才知道死讯的。他问阿荚身边的人,能说清楚的几个人都说阿荚是病死的,但得了什么病,死时什么样,没人能告诉他。
但时隔多日,阿荚的死几乎被所有人淡忘时,有一个奴隶偷偷告诉稗子,阿荚是被秃蟥打死的。这让稗子震愕,最终他相信阿荚的死是两种原因共同的结果。
阿荚被草草掩埋了。稗子没见到她最后的面容,他只能在心里想。苦难被她经历的足够了,她的脸上大概九成都是无尽的伤痛,只有一成是留给人间最后一点希望,她希望以及相信阿鱼还能很好的活下去。
稗子不知道阿鱼是在什么时候得知母亲死讯的,抑或她一直都还不知道。稗子希望阿鱼身边的人能为她留住最后的善意。如果能够让稗子亲自做那个解释给阿鱼的人,他想他会在阿鱼面前,张开双臂,然后呼扇着如同一对翅膀,再指向天空可以目视到的最远的地方。
享大人原本答应会在冬季时教稗子占卜,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事情没有如愿。但稗子还在继续跟主人识字,而且得到主人保证,到了春季就开始教他。他进步很快,主人没有因为上次骂他软弱就从此疏远他,而是对他越来越器重了。他发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一直在转变,在这间宅院里,他正得到越来越多的尊重。
冬日的末尾,还发生了一件事,享大人新纳了一个小妾。稗子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她刚进门时,夫人还没改口,叫她七姑娘,后来就叫她七夫人。
稗子也不知道这个“七”究竟指代什么意思,大概是她在从前家里行七,并且从来就没有大名。
她大概有十八九岁了。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但肩膀倒挺宽阔,两条胳膊也挺结实的。她皮肤很白,却不像是那种健康的白色。她鼻子有点塌,脸上的泪沟纹比她这个年纪的人要深。她说话声音非常轻,而是一旦开口,那副怯生的表情就在她脸上呈现。
享大人好像根本不喜欢这个新纳的妾室,甚至对她一点温存都没有施展过。他把这姑娘带进来,大概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使那间空了的厢房重新装人进去,另一个差不多就是为了再添进一个仆人。
七夫人进门之后,地位就始终卑下,她那副表情差不多也正应对了她的处境。她自己没有仆人,而且每天都跟其他仆人干几乎一样的活,在享夫人那里竟还得不到一样的脸色。
七夫人跟稗子走的比别的人近。她知道稗子是主人身边的人,于是想从稗子那里尽可能多的了解主人的脾气和喜好。
稗子说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她,但能给她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冬去春来,七夫人的境况没有任何改善。最后她差不多是认了命,换上粗布麻衣,也只把自己当普通下人了。
一个暖和的日子。七夫人提着一个木桶,想去河边浣洗几件衣服。她刚走出门,就看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车停到门前时,那老迈的看门人竟然还靠坐在门边慵懒地睡着觉。
七夫人想先打量一下,再亲自回去通禀。这时从车里走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罩着一件水绿色的长衫,清雅脱俗,脸上未施重粉,却透着红晕。
七夫人看看自己身上,顿觉形秽。其实她不认识,那美貌女人竟是不涕。不涕离开差不多整有一年光景,而她这次突然回来却变了很大模样。她不像走时那般抑郁颓唐,整个身子,从头顶到脚趾都像是沐浴在春风之中。
不涕也把七夫人当成新来的仆人,就对她说:“回去禀告一下,是小姐回来了。车上还有些东西,叫两个仆人过来搬一下。”
七夫人虽然没听过有这个小姐,但还是被她的翩翩风然折服,立刻转身回去禀告。
不涕回头又进了车,准备拾自己的细软。等她再回眸时,看到稗子正站在门前。
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仿佛风都停止了呼吸,仿佛阳光有了奇异的颜色,斑驳在两个人的脸上。
稗子看不懂不涕的眼神,那不是忧郁,不是惆怅,不是喜悦,不是欢欣,不是期望,也不是失落。那眼神里藏着的是迂合百回直到越过生死,都不会透出的秘密。只是从那轻微颤动的眼眶,稗子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人世间可以明且的善意。
稗子害怕不涕接下来任何的举动,害怕她只消一句话,任何的话,就能让自己惧无力而又无地自容。
但不涕却说:“小奴隶,不记得本小姐了吗?”
她说完话,竟然朝稗子莞尔一笑,那笑容可比桃花,那春光也在她脸上绽放。
稗子也涨红了脸,却不敢答话,只是极不自在地上前了几步,把颤抖的手够到车里去提东西。
这时轮到他回头,不涕已走在前面。她行走时摆动腰肢,体态仿佛比起从前丰腴了许多。她身上散发着迷人的香味,那是她走之前不曾有过的气息,稗子也从未在哪里闻到过。
可怜那老看门人依然在酣睡,但恐怕他苦熬了几十年的痴梦里,都没见过这样神一般洁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