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不涕回来引起的事情,稗子仍心有余悸,但这一次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
不涕进门之后,先是去了家主的卧房。不多久的时间,享大人先出来了。他没有像上次大发雷霆,稗子甚至从他脸上看出来几分难得的满意神情。
而不涕仍在那房间里,与享夫人长谈促膝。夫人似乎已有好些年没这么高兴了。不涕归宁而来,非但不是被赶回的,而且还带了很多礼物。
但更让夫人高兴的,是她看到不涕气色很好,她脸上和身上都变化很大,这一年时间,不知已成长了多少。
她从前心思没人能看透,与夫人相处既拘束又叛逆,但现在却十分豁然了。不涕主动跟夫人聊了很多事情,她说到夫君对她有多疼爱,在新的家里住的有多舒适。她聊到高兴时,也把夫人引的跟她一起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不涕每天都陪夫人出门散步。夫人往日是极不愿出门的,但却很珍重不涕的陪伴。此时大地回暖,草长莺飞,农庄的景致格外怡人,正是适合踏青出行的早春时节。
原本不涕是计划只住十天的,但待到第十天头里,不涕却说舍不得回去,想再多住些时日。夫人也十分不舍,二人就商量着先打发御夫回程复命,等过些日子再让不涕乘家里的马车回行。
御夫走了之后,夫人把鬃叫来,问他知道不知道路。而事情却巧,鬃不但知道路,其实他原籍就在矢阴公的封邑,这样一来便更加安心了。
不涕又一连住了十多天。有天,鬃找稗子帮他喂马,两人到了马棚,才知道鬃是有话要跟他说。
“稗子,你知道小姐过几天就要走了吗?”
这些天里,不涕与稗子的交集,其实就只有入门时的那一面。不涕仍旧对稗子如过去般冷淡,但稗子却一直克制自己火一样的热切,不让自己再去想她。
“哦。”稗子大概以为自己在小姐心里仍旧是无足轻重的,那他也应当绝无惆怅才对。可听到小姐要走了,心还是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小姐的夫家在矢阴,那里也是我的故家。我倒是很高兴能借这个机会回家一趟。你知道矢阴在哪么?”
“鬃哥,我从来没出过主人家门。怎么可能知道呢?”
“矢阴在咱们这的南边,离这里行快了六七日能到,行慢了就不好说了,道路可不算好走。欸,稗子,你想不想出门一趟,看看外面什么样子?”
这话问完,稗子莫名惊诧,他以为鬃是在打趣他,便没有回答。
“有件难言之事,这几天我眼疾又犯了,而且犯得比以前重。你知道,这要在路上发作,那可太危险了。所以我就想找个帮手陪我一起驾车。我想了一遍,这个人大概就只有你了。”
稗子才听出鬃的话是认真的,“鬃哥,这事主人恐怕不能同意吧?”
“你现在这么受主人器重。你还记得以前的菽吗?他也是奴隶身份,但却常跟主人一起坐车出门。我想只要跟主人说了,主人一定会同意。”
鬃见稗子没有答话,就继续说:“其实我已经跟夫人提过了,现在只要你有意愿,我就立刻跟主人去讲。”
稗子的内心已如惊涛拍岸,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走出去,又是能够陪伴小姐走上一段长路,这便是他在梦里都无法相信的。但紧张和害怕同是难以避免,因为这机会到来的太突然。
稗子不知道在心里斗争有多久,但当他从鬃的脸上看到一丝失望的神情时,便肯定地答应了下来。
而主人那里至少没有鬃预想的那么顺利。卜享认为让稗子跟随这事不是唐突,而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但鬃却一反往常的顺遂,坚持恳求。
稗子就站在一边,没敢说一句话。一直到卜享从他表情上看出渴望的心思,便问他道:“稗子,你心里也很想跟着出这趟门是吗?”
“主人,我一切都听您的吩咐,如果您答应让我跟随,我一定完成好您交给的使命。”他回答得体,但也足够表达恳切。
卜享沉思了一会儿,又对鬃说:“你先回去吧,我有话单独跟稗子谈谈。”
鬃离开后,只剩下卜享跟稗子两个人。两人正在占卜房里,卜享让稗子把卜器递到他身边,并说要先做一次占卜再作决定。
卜享每次占卜都是凝神静气,一言不发的。但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一边摆放卜签,一边对稗子讲话。他起初说话有些不经意,两人大概都没在开始就想过,这次谈话会为后来带来的影响。
时隔多年,稗子对自己为奴时的经历大多模糊的很难拼凑出一段完整的记忆,然而却对卜享与他的这次对话记忆深刻,其中的每一问,每一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稗子,你从多大时,开始渴望做个自由人?”
稗子被主人第一句问话就吓住了,他不敢答话。
“你可以如实跟我说,我不会怪你。”
“可能是在两三年前吧,但我现在……”他大概没有说谎,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自由的渴望,似乎跟其他奴隶相比,都是差不多的程度,偶尔念想,但并不当真的会实现那样热切。
他还想加上几句辩解,却被主人另一个更突兀的问题打断了。
“你的名字你知道是谁给你起的吗?”
“我听人说,是我娘给我起的。”
“哦。”卜享又一次沉思。接着他说:“这名字实在是难听的,我想给你改个名字,可是我现在还没想好,只有等你回来后再改了。”
稗子没想到主人竟然纠结过他的名字。他脸上露出兴奋神情,而他的兴奋不是因为名字,而是听到主人说出“等你回来”几个字,清楚主人是默许了什么。
“你对你娘还有什么记忆吗?”
“我什么记忆都没有,我只知道我娘也是主人家里的奴隶,她把我生在这里。”
“关于你娘……”卜享又沉思了更久。以至于稗子不知道主人是在思考手上的卜器,还是在回忆。“其实我记得一些,而且是只有我知道的事。”
卜享的手里一直没有停下来,而他直到这时才抬头看向稗子。他看到稗子看着自己的目光,那很难形容的目光,却是能让所有与之相对视者,都能为之动容的目光。
卜享似乎还等待稗子这样问他,“您能告诉我吗?”,而稗子只站在原地颤抖着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出。
“我记得她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她不是我买来的,而是我交换来的。”
“那您是用什么换的呢?”
“我不记得了。”卜享回答时,语速很快,是不容置喙的快。
“那您知道我爹是谁吗?”
卜享听到稗子这样问,自己又把头低下,然后他的沉思变得可怕的漫长。稗子已确信他是在回忆,他的手已经停下,却变得极不从容。仿佛有一件一直知道的事,却在此刻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他没说话,却摇了一下头,然后又抬头面向稗子。他的神情突然让稗子很害怕,因为那神情确是能读出某种近似愧疚的东西。这使稗子不得不确信主人知道自己生父是谁,而之所以不愿说,那恐怕只是不忍心告诉自己太过残酷的过往。
卜享岔开了话题。“之前我记得有人说你可以通神,你现在跟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如果那都是别人编造诬陷的,你也如实告诉我。”
稗子没想到主人竟然记着那件事,现在轮到他在沉思,他不敢轻易开口。
“主人,我不能骗您。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也是困惑的。那么我如实叙述给您,再由您为我定断吧。”稗子说话时,却觉得主人已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他自己的卜器上面了。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也许更小吧。我那时喜欢捡蓍草。后来有个自称蓍草之神的老人就进入了我的身体。那时他经常在我耳边说话,有时也进我梦里跟我见面。前年冬天闹瘟疫时,蓍神亲自代替我去找草药。那确实很难解释,他代替我做的事,我却一无所知。而且那时节里根本找不到什么东西,但他找来的却真的救了几个人的命。后来在奴隶中就传了些话,有人说我确能通神,也有人说我是妖言蛊惑。不过我不敢诓骗您,我确确实实听过见过蓍神,只是他没有实身,我不能带您见他。不过即便可以,现在也没办法了,因为他已经离开了我,大概离我已经是很久的时间了。”
他说完这些话,才注意到主人已经完全停下手上的活计。卜享在听他讲述,似乎从来就没这么认真听过。
“我在你现在的年纪时,也可能还要大上几岁,在我的耳朵里,也总是听到一个声音跟我讲话。后来我试图弄懂那是什么,才去学了神巫之术。现在你应该相信你听到的声音是神的示引,被神选择的人是莫大的荣幸。”
“那么主人,后来您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也见到神了吗?”
稗子的问话,又让卜享陷入思忖。
“见到了。”
稗子以为主人还将描述更多,然而主人的声音却已戛然。他还想追问,却从主人严肃的脸上退却了。
此后两人沉默了许久,卜享继续未完成的占卜。直到他放下手中最后一支卜签,又抬起头,面向稗子。他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严肃。
“稗子,如果你很想出门去看看外面,我能答应你,我希望这是对你的一次历练。”
稗子立刻对主人道谢。
“不过,我准你出门,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要你现在就下跪在我面前,对我起誓。”
稗子于是跪下,“主人,您要我起什么誓?”
“我要你从今日起,往后余生,无论何时何处,无论遇何种境况,无论是我年迈还是你在盛年,无论你地位是卑是尊,你必须永远忠实于我,不得忤逆,不得背叛,如若你有违誓言,你将……”
卜享停顿了一下,他大概仍在思量,接着他说,“你的头、手、足,俱被烈焰灼烧,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肠、肺,俱被毒箭穿烂。”
卜享的话让稗子惊骇,他没想到主人竟叫他立这样毒的誓。他不觉自己手心和额头都已经渗汗,而心脏也悸跳的厉害。
他镇定了一下神,然后开始说,“主人,我向您起誓……”
“慢着。”还没等稗子说出誓言,就被主人打断。他以为主人还有更厉的话要说,然而他听到的却是近乎沉吟的声音。
“你知道我曾经有个儿子吧。”卜享的语速很慢,他说话状就像在迟疑着对自己盘问。
“我把一切期望都倾注给他,可是天帝却把他早早叫了回去。我不想隐瞒你,我现在必须跟你承认,假如我的磐儿还活着,今天不可能是你跪在我的面前。可我相信了这是天帝的安排,我的磐儿竟然认识了你,还与你有了莫大的羁绊。”
卜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哀伤,稗子从没见过主人这样动容的时刻。然而就连他自己,想起那死前都记挂自己的孩子,也不禁掉下了眼泪。
“你不会意识到我把你当成是他的延续。我现在没有后人了,我已不知自己的归路。也许你取代不了他,可你能像儿子那样爱我吗?我不想,你是像奴隶对主人起誓,我想,想让你像儿子对父亲那样的起誓!”
稗子看到主人眼里已浸着泪水。当主人说出最后的话时,他的目光分明已开始游离。大概他是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他甚至是害怕的,害怕这个卑微的从来就唯命是从的仆僮会对这要求拒绝。
稗子把头抢到地上,一字一句地说出誓言。等他全部说完,心却更沉了。
卜享让他起身,靠近一些,然后用手抚到他额头上,触碰到那疤一样丑陋的烙印。他的手抚的很轻,眼睛几乎没有在看。
然后他收回手,嘴上却是欲言又止。稗子大胆地问了一句,“主人,您的占卜,是吉的吗?”
“算,是。”,卜享还没从情绪中出来,他说话很轻声,声音里甚至带着倦意。
稗子打算退下,好让主人休息。他正要开口告退,主人却又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问话。
稗子想了一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以为那是个他一直思忖,并且迟早要问的问题。但当他刚一问出,心里就后悔了。
“主人,我现在仍然困惑,我身体里是否真的住进过一个神灵,还是那一直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
卜享已闭着眼睛,他身子向前蜷着,脊背很弓,对乏力的人,那大概是个舒适的姿势。
他有些不想说话,这让稗子感到无所适从,但他还是等到了主人的声音。
“我打算在你回来之后就开始教你占卜之术,但今天我决定先讲给你第一课。我只有几句话,占卜成功靠的不是采用的方法,形式再缜细完备,也只能协助你达成目的。很多占卜的结果与事实相左,是因为那些人根本没有听到神的示引,只因方法无差,然后就自我欺骗。最重要的是你的信念,只有你有信念,你相信神灵与你同在,你才能与之相视,神灵才愿给予你所求的答案。”
卜享说话时,仍旧闭着眼睛。他的声音又好像从遥远的境界里传出。一时间稗子已经分不清,这是主人说的话,还是蓍神终于回还,正缱绻在自己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