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已走出十个农庄的距离,稗子依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已真的出了农庄,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主人农庄的边界到底是在哪。
直到他看见路边两个歇脚的全然没见过面孔的路人,他才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已离开了农庄。
那两个人倚坐在路旁,大概是一男一女。之所以不能确定,是因为他们衣着上完全无差。虽然不算褴褛,但也极粗简,棕灰色的衣布上满是尘土。他们的面孔几乎全被头发遮着,能看到的脸面布满皴裂,大概是穷苦又上了年纪的人。从一个人瘦小的身形判断,那可能是个女人。
马车驶近时,稗子朝他们两人看,那两个人也盯着稗子。稗子的目光想尽多打量他们的全身,但他发现这两个人几乎只盯着自己的脸。
这一路上,鬃一直说的很多,仿佛因为终于可以不用那样拘谨。但稗子却依然如故,甚至比出门前更拘束。他几乎一直沉默,无论鬃对他讲什么,他也只是点头。鬃指着什么让他看时,他却不敢往周围看,只假装没听见。
他没想到初次出门竟是这样糟糕的表现,他也想把注意力移入道路两旁的风景,甚至试着问出些什么,那一定顺遂鬃的心意。可他却感到一直有什么东西阻挡着自己,让他在恐慌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直到他见到那两个人,才终于鼓足了力气,对鬃问道:“外面的人都像那两个人的样子吗?”
鬃的表情开始有点诧异,不过他很快笑了起来。“那倒不是,外面什么人都有,有贵族也有平民。咱们走的这条路,估计只能见到那样的平民吧。兴许也能看见穿戴相貌更体面些的。”
这时稗子把目光移到脚下的路。这条由车辙、马蹄和人脚踏出来的路,实在称不上平坦。但在稗子眼里,比之农庄的田垄,简直是出奇的宽,他觉得至少可以并排走上五六个人。
稗子终于把视线延伸到道路两旁。可是周围并没有什么,除了荒蔽的原野,蔓延到遥远的起伏之势并不明显的土丘。近处偶尔略过几棵不算高大的树木,地上的春草青浅,但树上还几乎没生出叶子。
这与他想象中的外部世界,实在大相径庭。他曾经想象外面会有四季不败的鲜花,花蕾代替树叶,锦簇在那些高大的树干上。他的视线还没停止寻找这种东西,但已不是为了真的找到,只是不想让沉重的心事把出行的兴致彻底压灭。
马车不停行驶,但行进的速度着实不快。这是辆双驾马车,前面由两匹马牵引。这两匹马稗子都叫的上名字,其中一匹是栗色,另一匹黑骝色,两匹都是母马。它们在主人家服役多年,彼此配合娴熟。也许正是这娴熟的谨慎,才让行进缓慢。仿若是极担忧后面的人感到颠簸,其实是尽量节省自己的力气。有时逼得鬃驱策几下,它们才稍稍加快了脚步。
不过稗子的心情却不一样,他在很小时候就喂过它们草料。那时他很喜欢这样的马驹,觉得它们的运气比自己要好的多。它们劳碌的时刻却是在外面驰骋,其余时间便可以悠闲地啃草。
稗子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坐上马车。现在他改变了从前的想法,尤其在看到周围的景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美好时,他觉得马的命运至少还是比人悲惨的。
两匹马背上都背着行囊,车后面还缚着盘缠辎重,这辆车对它们来说着实是不轻的。稗子把注意力移到它们身上,他盯着它们的耳朵和鬃毛,心里数落着两匹马有节奏的喘息声。
马蹄踏地的蹄声,车轮压着地面咯吱的响声,伴随着忽而呼啸的早春寒风,稗子的耳边其实很嘈杂。但马的喘息却一直清楚,而且比所有声音都要响亮。
但这都不是稗子真的想听的声音,他一直洗耳聆听的是身后,他想听到不涕任何的响动。
可是除了刚出发时的几声干咳,他一直没听到不涕的声音。稗子想着,小姐大概是睡着了,不然不可能这么安静。
稗子与鬃驾马坐在前面,与身后的小姐并没有帷幔阻隔。只要他稍一回头,就能看到小姐是睡是醒。他以为小姐如果没盯着自己后背,他回头又立刻转身,就不会被她发现。可最终他也没鼓起这勇气,他心里越是想,就越觉得这事无法完成。
两匹马的脚步越来越慢,而喘息的节奏却越来越快。这时候鬃很从容的回了头,对着后面说:“小姐,前面有个水洼,咱们歇一会儿吧。”
稗子没听到身后有回答的声音。他看鬃的身子还没转回来,自己也沿着他的姿势尽量从容转身。他本以为小姐确实睡着了,但他看到的,是小姐竟然端坐着,眼睛瞪的很大,脸上却是阴郁的表情。
马车还是在那水洼边停下了。鬃让稗子等他,自己去远处方便。稗子也下了车,背靠在车的一边,既不敢回头,也不敢往别的方向多走几步。
“你是不是很害怕?”他突然听到不涕的声音,那说话的语气立刻把他带回从前的记忆。
“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小奴隶。”又回到从前的习惯,一旦稗子没及时回答她,她的声音就立刻变得尖锐和轻蔑。
“有一点儿。”
“呵,才一点儿吗?”
稗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你都不肯跟我讲一句话吗?”她说话语气带着嫌恶的抱怨,但她脸上的神气却含揣着某种娇媚。只是稗子始终没有回头,并没有察觉的机会。
不涕从车里走下来,站到稗子旁边,不过她几乎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朝前走。
“我去那水洼饮一口水。”不涕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她脚步变慢,又终于停步,大概站住了有一会儿。稗子还一直站在原地,靠着马车。
不涕转过身,“我不想去了,你去给我打水来吧。”
稗子拿了一个皮囊,朝着水洼走去。他从不涕身旁走过,感觉到不涕正盯住他,自己却没敢转变视线。他往前又走了几步,意识到不涕正跟在他后面。
稗子没再转身,心里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欣喜。他步伐变快,不涕也跟的更快,两人几乎是一起到了水洼。
那水洼不大,又只是一湾死水,但水却出奇的清澈。水面映出两人的倒影,现在稗子无需转头,就能看清楚不涕的面庞。而他看到的不涕也靠这倒影看着他。
“你过得还好吗?”这是稗子发出的声音。
但他没听到不涕的回答,他感到羞怯和恼火,他想重复问一遍,可又开始在心里嘲笑自己。他闭上眼,恍然间突然意识到,不涕当然不可能回答,因为那问话并不是因为轻声到听不见,而是本就只在他心里说出的,他根本就没有说出口。
两人沉默又默契地看着水里的倒影。后来稗子还是蹲下取足了水,两人又一起往回走。
鬃已经在车上等待,两人都分别坐上自己的位置。马车又继续向前行驶。
车里的气氛已经发生了改变。不涕开始主动说话,她先是跟鬃攀谈。鬃很爱跟小姐聊天,小姐问上一句,他都会说上很多,但这让旁边一句话都插不上的稗子心生嫉妒。
突然不涕对鬃说:“现在你来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吧。”
不涕指的“他”,稗子当然知道是自己。他转头朝向鬃,鬃也看了看他,然后呵声一笑。
“稗子,你能跟着出来,就感谢小姐吧。我确实犯了眼疾,不过没我说的那么严重。是小姐指定让你跟着一起的,我这才又去找你,又去求主人。”
“你没把全部都说出来。”不涕在后面插了一句。
“哦,是,呵呵。稗子,我也感谢小姐,竟然还要在我身上破费,其实是大可不必的。”他说话声音带着一丝狡黠,稗子从没见过鬃用这种语气说话,但听他有些含混的说辞,却更觉一头雾水。
无论如何,稗子终于开口加入了交谈,这时候三人都开始放开了。而鬃成了谈话的主角。他经历的见过的明显比这两个年轻人多很多,也许他不是什么都懂,但无论被两人分别问到什么,都得做出一副见过并且很懂的样子。
他们谈的几乎都是沿路见的东西,以及引申出的其他话题,但谁都没提到一句自己的私事。至少稗子和不涕什么都没说,鬃偶尔说上一些,都是他自己都不在意让人知道的事。
过了晌午,谈话渐渐减少了。许久听不到不涕的声音,稗子再回头看时,见她已经睡着了。他自己也感觉到困倦,当马车行驶到一条平缓的路段时,稗子也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已近黄昏。小姐已经醒了,正跟鬃聊天。稗子还不清醒,听不清两人说的什么。他逐渐恢复意识,听清了鬃的声音,“我看见前面有炊烟,一定是个村庄,咱们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
原本宽阔的道路越来越狭窄,一直延伸成一条被田地包围的垄沟,那马车在刚烧荒下作的黍田里艰难前行,稍不留意就会踏在禾苗上。
这大概是个荒僻的村子。虽然土地平整,但杂草丛生。禾苗像是从杂草中间拔出来,反倒成了稀罕的植物。看起来这村子一定人丁不多,没有几户人家,否则稍稍勤快的农人也不会任由杂草这样肆无忌惮。
农舍就在这些黍田里零星分布。他们行到一座比较宽敞的农舍前,把车停在田垄边。
开门迎接的是个身形健壮年轻汉子,不过背显得很驼。这年轻人开门不说话,等着真正的主人出来。
然后走出一对年迈的夫妻。那老妇手边还领着一个髫童。鬃向他们报明借宿来意,那对夫妻就请他们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