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门,迎面是个很窄的院子,隔开三间房舍。一个算是年轻的妇人从旁边一间房里出来,那孩子立刻就扑向她的怀里。
那老叟说话很少,只由他妻子跟人介绍。他们夫妻已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中间靠里的屋子是由他们住的。出来的年轻妇人是他们的大儿媳,那孩子是隔辈的疼宠的孙儿。开门的强壮汉子其实是他们的奴仆,住在另一间房舍。
老夫妻有两个儿子,先后从军入了行伍。大儿子死了,留下来孤儿寡母。二儿子也有几年杳无音信,正当老朽二人万念俱灰时,竟传来好消息:他们二儿子不但健在,还因立功有了官阶,现在驻在王城里。他定期给家中二老送财送物,还给他们买了现在这个仆人来伺候他们。
这对夫妻招待他们的旅客吃过饭,到了日落将息时,就给他们安排宿处。稗子和鬃被安排睡在仆人那间房里,不涕和那寡儿媳一起住,老夫妻还是和孙儿住。三人都对这安排满意。
不过等稗子和鬃进了那仆人房间时,却有些失望。里面堆满了杂物和干柴,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时那壮奴殷切,帮着两人腾出空地来。尽管里面狭窄,三个男人还挤了进去。稗子对这拘束的空间倒是习惯的,只是这房里太憋气,连门边那扇小窗,都被杂物封住了,无奈他们只能把门敞开着睡觉。
壮奴问起他们是从哪来的。稗子以为鬃一定会立即回答,可是鬃却一言不发。他这时才意识到鬃一定是对这条件不满意,心中带怨,才不肯说话。
稗子只好亲自回答,然后又与那壮奴攀谈了几句。他本来是睡在门边,鬃在中间,过了一会儿鬃起身说去方便,等他回来,就让稗子往里面挤挤,自己则睡到了边上。
此后三人便谁也没说话。稗子先听到鬃的鼾声,过了不久又听到那壮奴的鼾声。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他夹在中间,实在是难受的,只能仰着身子,两条胳膊都被压住,连翻身都做不到。
不过他睡不着,更是因为脑子里实在充进了太多回忆。他一闭上眼就会闪现一张张面孔,耳朵里都是记忆的各种声音。
稗子整夜无眠,从乌漆的黑夜一直熬到黎明破晓。他听到门外有人行走的声音,又一直等到鬃将醒过来,自己才推了推他,然后翻起身子,出了门。
此时天色还不甚明朗,他隐约看出院里站着的是不涕和那个妇人。那妇人竟然还挽着不涕的胳膊,两人看起来很是亲昵。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稗子。不涕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好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那女人却十分淡定,并朝稗子笑了一下。
这时候,不涕也镇定下来,挥手招呼稗子过去,稗子走近她们。然后不涕说:“稗子,这位夫人跟我说她很喜欢你,北坡那边还有一块荒地,你留下来吧,跟夫人一起把那荒地开了,然后再盖间房子,你们两人一起住进去如何呢?”
这话让稗子惊的手足无措,可是还没等他彻底反应明白,就听见两个女人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这戏谑又无忌的笑,却让稗子感到极其羞赧。
这时候,那老妇人从里面房间推门走了出来。她脸上并不像昨天那般和顺,不涕和那年轻儿媳也立刻止住了笑声。
三人在这吃了早饭,鬃留下一点盘费给那家人,三人就上车继续赶路了。稗子和鬃先上了车,不涕跟那年轻妇人拉握着手告别,最后一个上的车。
车行了一段路,稗子看出鬃仍旧闷闷不乐,便问他说:“鬃哥,刚才没办法问你,你是不是嫌这家人给咱们安排住的地方太差。”
鬃这才说话,“我不是只嫌住的差,是你年少又无阅历,你看不出咱们昨晚住的那间屋子根本就没有住人。而且,昨晚睡你旁边的壮奴,也不是什么好人。”
稗子回想起那壮奴态度挺和善的,顿时惊诧不已。可鬃却懒于再跟他解释,策了一下马鞭,使车行的更快。
这时不涕在后面说话了,“稗子,他不跟你说明白,我告诉你。你们昨晚住的地方确实没住人,而那仆人其实是住在那个姐姐的房间里。”
稗子还没听得明白,正想追问那妇人住在哪时,鬃插上一句话,“恐怕他是不是个仆人都不好说了。”
“他确实是仆人。昨晚我和我那年轻姐姐彻谈了一夜,她什么事都跟我讲了。”
不涕刚准备开口讲,竟叹了一口气,然后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那对老夫妻大部分事情都没隐瞒我们。他们大儿子确实死了,又有好几年连那二儿子也没有音信。而那儿媳也确实是孝顺的,一直伺候公婆不离不弃,熬了许多年凄苦日子。”
她说到这时,声音有些潸然。
“然后呢?”稗子禁不住问。
“后来二儿子有了履历归家,他们生活才好了起来。这仆人也确实是之后买来的,他不是什么恶辈,算是个憨直的人,伺候主人也是尽心竭力的。可是他跟那守寡儿媳都还那么年轻,相处日久,就生了情愫。这都是人之常情,有谁能怪得了他们。”
她讲到这里,稗子才算终于明白她前面说的,以及鬃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们的事被公婆知道了。老人家却是通明的,觉得这些年里儿媳跟他们受苦,其实是亏对她,现在自己都已近就木之时,身边能有两个人伺候,还要求什么呢?就容允了他们,这一家人既无分家,又一起过得相安无事,这难道对谁不都是一桩幸事吗?”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很长一阵儿。稗子以为不涕已经讲完了,但不涕又说了一句话,是对着鬃说的,“阿鬃,现在你觉得那仆人到底还算不算坏人。”
这时鬃还顾着赶车,好像没听见似的,可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小姐,这都是那妇人跟您讲的吧。我只怕事实可没她修饰的那般美好。老夫妻一定是好人的,可正是因为他们心善又年迈,再就是顾忌孙儿无人照料,才没能力管束那苟且的事,否则怎么会容忍呢?您听那妇人的话里,买来的这个奴隶好似一条忠犬,可在那夫妻心里恐怕早把他当作豺狼。”
鬃说的话,让一旁听的稗子觉得恐瘆。他回头看向不涕,看到她已然一脸怒色,却牙关咬的很紧,一句话都没说。
此后,不涕跟鬃僵持了,两人谁都不再跟谁说话。到了正午时,鬃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感到头晕疲乏,才知道是昨夜对着风口感染了风寒。他坚持着驱车直到傍晚,却无奈没有找到好的宿处,三人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稗子生了一堆火,可是在后半夜却灭了两次。等到黎明醒来时,自己身上仍是寒的。而鬃的情况就更恶化了,他坐在车前面,连身子都已端不稳。稗子顾着他,要帮他赶车,可他其实不会赶,路走的且行且慢。
然而不涕没打算在这种状况下化解和鬃的紧张关系,反而有些逞胜似的变本加厉。她坐在车后,冷言相对,不时出几句嫌弃抱怨的话。鬃乏的已经说不出话,但稗子却注意到他始终攥着拳头,心里的怒气恐怕一直都没法消停。
这一天到了正午,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日光正足,鬃找了块松软的草地,对着暖阳照耀,沉沉睡去了。
稗子和不涕也从车上下来。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靠在树边坐下了。
起初这旷野很安静,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头顶有鸟的啼鸣。开始那啼鸣只是急促,之后他们谁都能听出来其中的凄婉。
稗子抬起头,看到树干之间夹着一个鸟巢。这棵树上还没有生出一片叶子,鸟巢也是和树枝一样的颜色,在光线照耀下,形状看的很明显,又仿佛就是在树上生出来的很大的一块瘤子。
这时从巢里飞出一只黑色的鸟,停在这棵树的一根树枝上,又凄婉地啼鸣了几声,然后又飞回它的巢。
稗子这时注意到不涕也在朝那鸟巢看。
“你知道那是什么鸟吗?”不涕突然问他。
“大概是只玄燕吧。”
“那不是玄燕,它尾巴要长一些。而且我见过玄燕的窝,不是这样。”
稗子只能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鸟,但我知道它为什么啼叫。”
不涕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刚从那鸟的巢里飞回来,问了它是什么原因。
“那是只母鸟,它巢里还有几颗正孵着的蛋。”
“你怎么知道的?”
“你听我把话完。”她说话时,不知是从哪生出的一股气恼的力量。
“它为什么这样叫呢?它是在呼唤它的丈夫。它开始孵蛋时,那只公鸟就每天觅食回来喂给它,它就能寸步不离它还未破壳的孩子。然而公鸟今天没有回来,我想它大概遭遇不测,死在外面了。这只母鸟就在这里啼叫、呼唤,它的心已开始焦虑、担忧、害怕,过不了多久它就将开始动摇。”
“动摇?”
“对,动摇,如果没有公鸟供给它,它就活不成。但如果它离开,自己去找吃的,这些蛋,它的孩子就保不住了。你说,它应该怎么抉择?”
稗子感到吃惊,他没时间思考,却问了一句蠢话,“你怎么知道这鸟巢里有鸟蛋呢?从咱们这里是看不见的。”
但不涕根本没理会他。“现在它只能等待,它等待自己的丈夫能够回来。或者有另外一只公鸟听到它的声音,并愿意拯救它。但是如果这些它都等不来呢?它就要死在这里吗?”
“小姐,也许这是只公鸟,它刚搭好巢窝,正呼唤着某只母鸟前来。”稗子说完,就知道自己是带着很强的意识才这么说。也许是不想在这短暂休憩的地方,陷入对一只鸟的悲哀处境的沉思,但其实他已经相信了不涕的话。
“如果它什么都等不来,我想它不应该死在这里。它只能放弃那些孵了一半的蛋。那虽然是它的孩子,但它救不了它们,它应该明白,应该清醒起来,果决地离开这个巢窝。”
不涕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稗子已认为自己完全理解了她的话。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寡儿媳与那壮汉的面孔。其实在此前,他一直没怎么去想那对男女,不过现在他明白,在这两天时间,不涕一直在想他们的事。
“可是,我希望它还是再多等一会儿吧。不要就轻易地放弃,也许它丈夫马上就会回来。”
当不涕说完这话,稗子又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已完全不明白她的话里真正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