鬃感觉自己是刚闭上眼睛,就被稗子推醒了。推醒他的是稗子,说话的是已经坐在车里的不涕。
“你是要在这荒野里睡上一天吗?我们还要赶路你不知道吗?”
鬃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险些摔倒,最后只得让稗子搀扶上了车。
稗子刚准备坐到他旁边,就听到不涕说:“稗子,你坐到后面来,坐我旁边,前面留一人驾车就够了。”
“小姐,你看鬃哥现在这状况,我得在前面帮他驾车。”稗子实在想不到不涕竟突然要他坐到后面,即使他有胆量僭越,现在也得顾及鬃的身体。
“我看不出什么来,你又不会驾车,你坐前面有什么用?”不涕的声音冰冷的刺骨,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后面宽敞些,你坐后面来,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小姐,要不等一会儿吧,我若不在鬃哥旁边,他一人驾车太危险了。主人当初要我来……”
“我现在是命令你!”不涕的语气更加蛮横,“他如果身体不适,尽管驱慢些,我不怪他,反正我们不赶时间了。但我现在必须要你坐到我旁边来!”
稗子看向鬃,他那连成一簇的浓眉,皱得更紧了。他表情痛苦,但还是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坐后面去吧,我刚才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好的很多了。”
稗子又为难了片刻,最后对鬃说:“如果你感觉需要我,就随时叫我。”说完他上了马车后面的舆座。
后面其实没有不涕说的那么宽敞。那长方形状的舆面,一人能容下横身坐卧,两人就只能并身跪坐了。
稗子坐在车前时,腿尚且能放下,现在却感觉更加拘束。他尽量挺起身子,并向外侧斜靠,以尽可能不与不涕身体碰触。他额头已经渗汗,却不敢伸袖去擦,原因是怕自己胳膊碰到不涕。然而即便如此谨小,可车子一旦摇晃的稍微厉害些,两人就免不了摩肩擦踵了。
“小姐,我还是坐回前面吧。”稗子终于忍不住说。
“你侧身对着我坐。”
那车舆有一周低矮的围栏,四个角各立起一根木杆支撑起一顶车盖。但车盖下再没垂下帷帐,使那车盖看上去好似悬在空中。
稗子侧过身,靠在围栏上。两人这样的坐姿差不多是保持最大的空隙,但不涕的膝盖还是顶在稗子的腿上。她索性把腿伸出来,留给稗子的空间则更促狭了。
稗子不敢抬头,眼睛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但在余光里能看到不涕并没有他那样的拘束生怯,她叉着胳膊,大概是扬着头目视前方,并没有瞥略稗子一眼。
前面道路突然开始颠簸。稗子扶住身旁一根木杆,尽量让身体稳固。他顺着惯性抬头看向不涕,看到她仍然叉着胳膊,什么都不肯扶,任由身体摇晃。
稗子又把视线移到车的前方。鬃躬着身子,头低垂着,大概都没在看路。那两匹马步伐越来越慢,稗子感觉到自己连着车子都在往后倾斜,应该是正驶在坡路。
鬃这时稍微抬起头,但没有转身。他声音有气无力,却其实听的很清楚。
“之前我一直尽量走大路,但前面必须要走一段山路了。”
“山路?”稗子的声音很轻。
“对,山路不容易走,现在才是一个缓坡。”
稗子此时把视线从那两匹马的头颈移到路旁,又穿过旷野一直瞭向远方。他看到就在侧前方从地面隆起来的土地,那些土地与他从前见过的土坡不一样,它们遥远,宽阔,而又起伏连绵。即便凹下去的也没有一直沉到地平面,而那些隆起的,是难以预测的高耸。
“那就是山吗?”稗子在心里轻声地问。他凝神远望,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那高大的山体是不是在其背后阻挡着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
那是他视线里永远透不到的,他猜测他唯一能想象存在的是一截垂向地平面的天穹。
“你说的山路是那边吗?”
“不是,那边的山离我们还很远,兴许后天才可能赶到。我们前面就有必经的山路,过了这段土坡,你就能看见更近的山。然后我们沿着山脚的路走,但那道路很难走,而且……”
鬃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向前面。“你瞧,已经能看到山尖了,那是我们要过的山。”
他用手指的动作,以及说话的声音,好像已是完全健康的人。然而旋即,他就剧烈咳嗦了起来。
稗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确实看到了山尖。但与其说那是山尖,更像几块光秃又平坦的石头随意堆砌在大地边沿。
鬃终于止住咳嗦,又继续说:“山路不好走,而且是没有人烟的,尤其到了夜里,山里有很多危险。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村庄,不如我们今天就宿在那里,等明天再赶山路。”
“你在说什么蠢话!?”不涕突然从后面发话,“现在才过正午,我们就要停下了?”
气氛又凝固了,尽管她是对着鬃说话,但她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吓住了稗子。
“你不知道山里会有什么危险,今天我们走不出这座山,我不能为了你高兴就拿命开玩笑。”鬃说话声很轻,但在语气上已不肯承让。
“你说什么都行,但我是不肯停在这的。如果你要住在这,那就随你,我和稗子继续走。”
不涕说完面向稗子,她眼神里能看出在急切等待稗子的表态,并且更有信心稗子会遵从她的想法。
“但是小姐,鬃哥说的有道理,而且他现在病的很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早再赶路,这样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
不涕表情里立刻呈现出失望。“那么就随你们便,你们住在这里,我一个人就用双脚也要继续赶路。”
“小姐,我求你了,别在这时候任性,因为鬃哥也是要保护你的安全。”
稗子的话,本意尽力为两人化解,但他也着实激怒了不涕。“你敢说我任性?”
然而就连鬃也并不领情,“稗子,你不用多说了,就按她的要求,大不了咱们和她一起抛尸荒野。”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条路我都经过两次了。你还想吓唬我是吗?”
不涕说完,鬃没再回答她。气氛已经紧张到窒息的程度,三人都克制着没再说话。稗子偷偷瞥向不涕,看到她脸色的阴郁,那表情里不只有恼怒,还包含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他害怕不涕会突然发作,甚至怕她会突然从那本来就不稳固的舆面上站起来,然后跳下车,或者干些其他更疯狂的事。
然而,稗子努力克制自己的焦虑,他不敢再去看不涕,只得再次瞭望那远山。他不知自己为何对那遮蔽着天穹的高山怀有极大的畅享。山体表面已能看到青翠的颜色,恰好与那湛蓝的天空隐隐相连。而正在接近的这座山,尽管它显露的越来越明显,却始终丑陋和突兀,呈现着越来越压抑的形貌。
那片连绵的山让他回想起来的是自己幼年对自己最好的人,阿蔽。直到今天阿蔽在他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
在阿蔽离开的前夕,她讲了自己出生和童年生活的地方,也许就是已能看到的那其中一座遥远的山,因为阿蔽说的也是在南方。
曾经稗子以为他与那座山的距离无限遥远,远过这一生的长度。然而现在,尽管仍无法计算那山离他还有多远,但在他心里已觉得它无限接近了,虽然不是咫尺,但一定比头顶上的月更近。
有那么一个时刻,稗子入了神,已至迷沉其中,忘记了现实的处境,直到被鬃持续的咳声叫醒。
马车停下了,他们已到了山脚。鬃从车上下来,蹒跚向前了几步,扶住一根秃立的木桩。这里怎么会立一根木桩呢?稗子顺着朝前望去,发现前方还有几根木桩,零星地插在地上。
他走到鬃旁边,竟看到鬃痛苦又懊丧的脸。
“这里以前是有个村子的,但你看到了,人们已经搬走了。完了,我们没有地方能住了。”
稗子回头,看到不涕还在车上没有下来,甚至都没有朝他们的方向看。
“我记得这个村里的人都是猎户,这山上有野兽。但猎户的行踪是不定的,也许他们搬到山的那一头,我早该想到这些。”
稗子愣在那,不敢说话。尽管他看的出鬃的身体虚弱,也许神智也不算清醒,但自己却完全依赖鬃为他们的命运作出决定。
“你们在看什么?怎么还不走?”不涕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鬃没回头,只是瞧了稗子一眼,然后说:“车上备的松油还有多少?”
“还有一些。”
“那我们找找篱笆剩下的细桩子,做几根火把,现在就进山吧。天色还不算晚,我们走快一些,应该能走到背风的谷地,然后就在那过夜。如果运气好,兴许能遇到住在山里的人家。”
稗子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但还是照着他的吩咐开始找细木桩。
马车终于驶进山路。起初稗子以为他们走的路是直直到达山顶再从山顶翻过,但走了一段路,他才明白,马车其实是在绕着这座山行驶的。
道路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陡峭,甚至与平地比起来,不过是一直缓缓向上的坡面。但路面的崎岖却超出了他的预想,不时有棱凸的石块横在道路中央,坐在马车上实在是难以承受的颠簸。
在最坎坷的路面,他们三人都下了马车。稗子在前面驱赶马,不涕跟在他的身后,而鬃已被甩在车尾,艰难地在后面跟着。
走过这段坎坷,太阳已沉到山的背后,只剩从目视之下泛起淡红色的余晖。前方变成平坦甚至开阔的缓缓下沉的坡路。三人终于又坐上了马车。
稗子以为他们已越过这座山,但却听到鬃开口说:“还没走完一半,不过马上就要达到山谷了,咱们加快些,在天黑之前赶到山谷。”
稗子此时也坐回车前,他领会鬃的意思,亲自扬鞭策马。马车在下坡的道路,行驶的越来越轻快,稗子的耳边传来风呼啸着掠过的声音。
然而他很快觉察耳边不止有呼啸的风声,风声里还夹杂着野兽的吠哮声。那些声音来自遥远,但却越来越清晰。
稗子还没来得及震惊恐惧,却看到那两匹马的耳朵突然耸起,然后受了惊地不顾一切向前奔驰。
“稗子!稗子!”他终于听到鬃在旁边喊他,“赶快拉紧缰绳,用力拉!不能让马跑的太快,否则会翻车的!”
稗子听懂了鬃的话,立刻使出全部力气拉住马缰。但两匹马还是疯也似的向前拖拽,直到精疲力尽,才渐渐寂然了下来。
但那野兽的哮声没有平息,而且此起彼伏,也越来越密集。
“稗子,把火把点起来。”
稗子照着鬃的话点起火把。当火焰燃起时,周遭的世界反倒变得更黑暗了,而且那黑暗很快就袭到了更远的地方。
“再点两支,咱们三人都得拿着。”
稗子又遵照鬃的话。他点起第三支火把时,回头递向不涕,火光隐约照亮不涕的面庞。他很想看清楚不涕此刻的神情,但不涕几乎是立刻夺过了火把,然后把那火焰伸到车外,她的脸又迷失在黑暗之中。
也许是火焰剧烈燃烧的声音压过了野兽的呼哮,耳边那些可怕的声音的确在逐渐的平息。
道路越来越难以看清,鬃一面焦虑地向前观望,一面时不时看向稗子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已准备好随时命稗子停车。
突然间,在前方不远出现一点火光。鬃警惕地观察,一只手已代替稗子握住了一边的缰绳。但他大概始终没有施展任何力量,只是任由自己的马匹继续朝那火光踏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