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火光越来越近了。这时,从其中分出一颗单独的光点,有如花团里折下的一朵鲜花,并朝着他们靠近。
“站住!”等到足够看出人影时,那举着火把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他声音洪亮,而且带着警觉的威厉。
鬃使劲拉了一下马缰,稗子也会心地把马拉住。然后他看清楚挡在前路的人,那是个身材敦实的壮汉,身上的衣服是他从没见过的材质。他目光就像他容貌一样的不友善,在这黑暗中甚至十分瘆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声音更加威厉。
“兵官。”稗子听见鬃的回话,他似乎有意提高了声音,而这个称呼稗子从没听过。
“我们是赶路的旅人啊。”
“旅人?这么晚在山里赶路,不怕危险吗?”那人的声音仍然质疑,但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一些。
“我们没办法,山脚下本来有个村子,现在人都搬走了。我们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只得继续往前走。”
鬃大概是说话用了太大力气,他说完这些话,又开始咳嗦了起来。
那壮汉提着火把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车侧,火光照到不涕身上,不涕头低着,脸侧到一边。
“车后坐的是我家小姐,我们是奉命护送小姐回她夫家。”鬃一边咳嗦一边解释。
那人脸上仍旧狐疑,他把火把照的更近。但不涕始终不肯扭回头让他看清楚自己。稗子紧张地盯住那壮汉,手上的火把攥的越来越紧。
这时,又有一支火把朝他们靠近。
“阿蟾,不要难为这些辛苦的旅人。”
那壮汉听到后面人的声音,立刻规矩地向后退了两步,火把也缩回了手边。
稗子顺着那声音看去,从黑暗里走出一个人。那是个身形魁梧高大的男人,他肩膀异常宽阔,身躯像从这山上取下又经历打磨的砾岩,在火光照耀下反射着奇瑰的光芒。而那光焰延伸到他脸上,照出一张英俊又神情平和的脸。
“很抱歉,辛苦的旅人们。我的这个副官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现在请你们放心,我们都是好人。”
他的声音温和且极有风度,好像是从那焦火上吹来的一股暖风,让稗子提着的心立刻放下了。
“这位善良的达官,请您相信,我们也都是身份清白的旅人。”鬃用更加卑微的语气回答那位军官,然后又止不住咳嗦了起来。
“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们。”那军官语气仍然谦和,然后关切地说:“这位御夫,你一定是生病了吧,如果你说话困难,可以让你旁边这个年轻人替你答话。”
说完他面向稗子,但稗子却已生生吓住。如果要面对那倨傲的壮汉,稗子心里其实已鼓足勇气。然而现在对着这张平和的面孔,他却不知为何一声都不敢吭出。
“你好,年轻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稗子已连头都不敢抬。
“我们大人在问你话呢?”这时那个副官已走到他主人旁边,盯住了稗子。
“你是个哑巴吗?”
“我……我不是。”
稗子结巴着说出。也许是他的声音可怜的奇怪,竟把那副官逗笑了。然后他对他主人说:“这人脸上好像烙着字,应该是个奴隶。”
但那军官没有其他表情。
“大人,您原谅我身边这个仆人。他没见过像您这样伟岸的人物,吓得不敢说话了。还有,连我也因为害怕失礼了,我这就下车给您行礼。”
那军官扶住了鬃,“那些礼数无需出现在这荒野,我不会责怪你们。我想请你们把马车赶到前面篝火的地方,如果你们不嫌弃,今晚可以在我们那里过夜。”
鬃立刻千恩万谢,然后催着稗子也跟他一起道谢。稗子愣着一句话说不出,鬃无奈,只得让他赶车。他这时听懂,便挥起了马鞭。
那之前看到的火光,确实是一堆巨大的篝火。他们走近篝火,看到已有其他人围坐在火旁,全都是健壮的男人。稗子在心里默数,加上带路的两个人,一共有十个人。不远处能看到马匹的影子,但由于在阴暗的地方,看不出共有多少匹。
那位为他们领路的军官,应该也是这里所有人的首领,他示意其他人为他们腾出一些地方来。鬃首先坐下,尽管不断咳嗦,但嘴里一直没停止感谢。稗子还站在原地,面向马车,等着不涕从车上下来。不涕头一直低着,她用手轻轻指了指地,是让稗子先坐下。稗子于是坐到鬃旁边,然后不涕却挤到他和鬃的中间坐下。
稗子小心环视这些人,有些人面无表情,有些人根本没朝他们看,但也有人看起来不怀好意或是露出轻蔑的神情。只有那位最魁伟的大人,一直神态平和。
“我觉得,你们大概是从王城附近来的吧?”那位大人开口问道。
“大人,您说的没错,我们是城南郊住的人。我家主人是在王城做卜官的享大人,我们这趟是要护送主人家的小姐回她的夫家,她的夫家住在矢阴。”
鬃看到那位大人在认真听他说话,不时点头,“大人,我斗胆问您,您这是要回王城吧。”
“大胆!”那个矮敦的副官突然喝住他,“这不是你该问的!”
鬃立刻知道自己失言,赶忙向那大人致歉。
然而那大人依然面容和善,“没关系的,御夫,你猜的也没错,我们是要回王城。你们要去矢阴,我们也刚从那里经过。按照我的估算,到矢阴,你们大概还要走三四天的路程。”
“是的大人,我也这样估算的。”
那大人又对他们笑了笑,稗子看到其他人也开始表情和善,他自己终于放松了下来。
军官大人又说:“你们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大人,多谢您关心。我们是还没吃饭,不过我们带了干粮。只是粗食难咽,不敢请您品尝。”
那大人听了又笑了。“你是个很会说话的御夫。不过正好,刚才我手下打了三只野禽,既然我们相聚在这里,虽然食物不多,又不知道味道如何,但还是想请你们也一起尝一下。”
他说着话,吩咐旁边一个人。那个人个子很高但略微有些含胸,他听了主人吩咐,起身走进黑暗,一会儿又从黑暗里出来,手里提着三只已经褪了毛的野禽,准备架在火上烤。
“大人,我求您不要这样,像您这么尊贵的人,竟要分给我们这种下人食物吃,我们真的不敢接受啊。”鬃的声音不是假装客气,而是真的对这恩惠万分不安。
“这没什么,在这山野里,人只与禽兽有区别,彼此之间没有尊卑贵贱。如果离开这里,我们能再见面,你要照常对我行礼。但今晚,对这三只野禽,我们的嘴巴和肚子都是平等的。”
那大人说完,矮敦的副官又插了一句话,“御夫,离开这山里,你不一定还能再见到我们,但我们这位大人,一定是你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尊贵的人了。”
他说话语气依然傲慢,然而也正应对着御夫卑恭地点头喏喏。稗子和不涕在他旁边,始终没有吭声,尤其不涕头一直低着。稗子知道自己是心里怯懦,但他不确定不涕在想些什么。
肉烤好之后挨个传递,稗子接过递给自己的,把那炙熟的美味掰成两块,一块大的递给不涕,自己留那块小的。
不涕接过那肉,感到还有些发烫,于是用两根手指捏着,但始终没有送到嘴边。
这时,稗子偷偷抬头朝对面看,看到至少有五双眼睛在盯着这里唯独的女人,他们眼睛里流露的目光让稗子不自在,甚至十分不安。
还是那和善的军官对着不涕开了口,“这位夫人,您尽管尝一尝,虽然……”
他话还没说完,不涕就把那肉送到嘴里,狠狠咬下一口,并开始使劲咀嚼。她那动作极像是在示意,反感听那大人口中过于热情又谦和的词调。这使那大人略感受挫,就没把下面的话说完。但他却盯住了不涕看,那目光好像是一定要看着不滴把那整块肉吃完。
“夫人,我不知道可用什么办法打消您的疑虑,但我向您保证我们这里全都是行为端正的人。如果您肯抬头看一眼我们,您一定立刻相信我说的话。”
那大人的语气依然温和,但他的话却使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稗子已感觉到他其实有些不悦。所有人听完他的话,都放下手中的食物,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不涕。就连稗子也担心地看着她,心里越来越害怕。
不涕慢慢地抬起头。稗子听到围坐的人里有一声轻轻的惊叹,他抬头看向那些目光,有些仍旧不怀好意,有些却是讷然的,有些甚至流露出不该存在的羞赧。
然而这些目光里,是那位大人最奇怪的。他凝神不涕的脸,没有表情,但却好像有意控制住情绪,使它停留在爆发的前夕。不涕抬头就只盯住他,几乎没有往别的人身上看。
最后还是那大人脱离了不涕的目光,并且开口打破已经凝结的气氛。
“我真的想不到,会在这山野里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夫人,”他话是对不涕说,头却转向他的副官,“我的这个副官,阿蟾,平时最会夸赞美人的,但你看他现在只顾流口水了。”
他说完,那些男人都笑了起来。然后那大人又把视线投回不涕,却看到不涕的视线刚好移开了。不涕没有再低头,但也没有去看他说的那个副官或是其他什么人,而是凝视住了面前的火堆。
笑声渐渐停歇,场面又变得有些尴尬。大概这些男人心里,满足了前一半需求,现在他们更想听听这位美人说话的声音。
“主人,您要不要我夸一夸这位夫人有多美?”阿蟾对着他主人说,他主人点了点头。旁边的人也都静下气,等着他说话。
“要夸这位夫人有多美,我实在没什么词汇了。”他说着面向不涕,“但我认为她的夫君要么是品行至高,要么就是比我们大人还要英俊,否则,我一定会嫉妒死他!”
他说着,夸张地挥着手,旁边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我丈夫不是好人!”不涕突然开口,她声音冷的像冰,使那气氛又一次凝结,笑声瞬间戛然。
“我丈夫又老又丑!又虚伪!他不是好人,他是全天下最卑鄙的人!”
所有人都秉气看着不涕,除了那木枝在火焰里烧折的声音,以及人们身后轻微的风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稗子的目光也落到不涕脸上,那张脸让他回想起所有梦中见到的恐怖画面。他突然感觉浑身冰凉,好像那熊熊燃烧的篝火突然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