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我刚才的话,现在我不再嫉妒你的丈夫。我只为他庆幸,庆幸他不在这里,不用听你这样说他,不用为你的话蒙受耻辱。”说话的仍旧是那个副官。
不涕没有理他,只是不做声,表情依旧冰冷。
“没有什么耻辱的。”那位军官说着话竟然站了起来,他那挺直的身躯已经更加伟岸。
“恐怕没有哪个妻子天生仇恨自己的丈夫。我重申,今晚这里没有尊卑,亦即没有自视为卑者不能说的话。夫人,如果您愿意,我意欲以平等的身份,倾听您的遭遇。”说完,他面向不涕,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庄重。
“告诉你又能怎样呢?是你能够如我心意解救我脱离他吗?还是你只为了套听别人的羞耻充作消遣呢?”不涕的话,有一半是在冷嘲,但至少还有一半是在等待着积极的答案。
那位军官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承认我和我的队伍有要务在身,但是夫人,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说出您所遭受的骇人的伤害,并且所言如实的话,我一定全尽我的能力为您主持公道。”
他说话时,目光坚决而毫无疑虑,不涕也盯住了他。就在霎时间,稗子感到那火堆里的烈火终于又从底层燃烧了起来。
不涕脸上的肌肉在不自然地颤抖,反射在她双眼里的火也不停跳动,有那么一刻,稗子以为那火焰就是从她眼睛里面燃起来的。
然而突然间,那眼里的火焰开始熄弱,她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归于平静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实就如你们心里想的一样。我就是厌恶我的丈夫,我无法让自己爱他,就像无法骗自己相信有的东西并不肮脏。”
不涕的语速很慢,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在想下一句应该是什么。但她说话的声音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
“不过我还是给了他一个孩子,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孩子,现在他应该不用再纠结我爱不爱他的问题,不用再在仇恨和宽容之间为难他自己,我想他以后都不会再有精力伤害我了。”
稗子以为不涕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她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她眼睛里的火焰已完全熄灭,那双瞳孔似乎一直就有能力用那混沌的表面阻挡光亮的反射。
那位军官的表情也和她一样平静了,他听着不涕把话说完,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夫人,我不知道让一个人爱上不爱的人,和让他放弃正爱着的人,哪一个更难。但命运给我们每个人留下一条道路,如果您一定要抗争,恐怕结果只会出乎您意料的艰难。不管怎样,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爱他,但如果您至少愿意在余生恪守妻子的本分,我想以夫人您的深明,一定是因为念及您的夫君正为您提供的庇佑。”
那军官说完话,变得不自然的沉默。稗子没有从他脸上看到笑容,却看到了一种难以琢磨的茫然神情。
这时候鬃又咳嗦了起来,他咳嗦的时间不长,却恰如时机地解救了这尴尬局面。
“御夫,看来你病得不轻,一会儿你就早点睡吧。我让我的手下分你一条皮裘做衾,好让你尽量暖和一些。”
鬃听了那大人的话,马上附身要跪谢,但又被那大人拦下了。接着他又对不涕说:“夫人,今晚您可以盖我的皮裘,我的这件是这其中最厚沃的。”
稗子以为不涕至少该点头表示谢意,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眼睛一直盯着那篝火,好像完全没听到也不在意那大人再对她说的任何话。
随后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打破这已经注定的沉默气氛。围在火堆旁的人,不时有人小声交接,但不涕三人,以及那位大人都再也没说话。
到准备入睡时,鬃再次感谢了一番。稗子没有分到被衾,而且他睡的位置着实比其他人离那火堆远了一些。不过他也从没有奢求,只希望这一夜能尽量多睡着一会儿,便能知足。
所有人都睡了,只有那个副官,确实是个尽责之人,坐在火堆旁边,独自值夜,并不时往那火里添薪。
稗子背对着火堆,默默听着树枝添进火里的声音。当他终于有了些睡意,却感到背后有人踢了他一下,他他回过身,看见就是那个副官。
那副官小声说:“看火这种事,你应该能行吧。你起来,跟着我一块值夜。”
稗子起来,凑到火堆边。那副官便自己停下了,但他没有睡,而是找个东西靠着,盯着稗子往火里添薪。不过没用太久,稗子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是夜寂静,稗子大概心里满足他正在做的事。他用眼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不涕身上。他回想着刚才不涕说的话,在当时他只有惊愕,但不知是何种的感同身受,现在的心情却陷入了哀伤。
在这之前,不涕的种种都是造作吧!直到坐回这马车,才逐渐显出真实心境,一直到这一夜她终于袒露心声。
稗子在心里想象那个丑陋丈夫究竟长成什么样,以及他的卑鄙是因为对不涕做了什么。他不敢再去看不涕躺下熟睡的躯体,只敢继续盯着那火堆,但忧愁不安的心绪越发强烈,直逼得眼泪迸出眼眶。
这时那副官又醒了,从身后拍了稗子一下,稗子赶紧抹了下眼泪,又继续往火里添薪。
“你把火看好了。”
然后稗子听到他起身的声音,但没敢往后看。过了一会儿他偷偷略过头,发现那副官已经不在他身后。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黑暗里有人对话,但声音太轻微,听不清对话的内容。稗子仔细检查周围,推断跟那副官说话的应该是那位大人。
“大人,您马上要回城接受大任,现在总是得养好精神。”
“阿蟾,你跟随我多年,此番回去,终于不用再奔碌了,大概遂了你的心吧。”
“大人,您在哪里,我就在您左右,永远跟随。”
“我知道你们都愿意回去。”师鳌说着话,叹了口气,“可你却不知道在事非之外才是件好事,而如今,我们想不卷入事非亦不可能了。”
“大人,如今天下已由大祝师掌握,属下不明白您还担忧什么?”
“不要再说造次的话,天下是王的天下,是公室的天下。义父与我,即是外姓,还是外族,如今受到国恩已经超出身份允许的范畴,这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师鳌话到嘴边,欲言又止,“这些话就说到这里。”
稗子还在篝火旁看火,他不愿再继续胡思乱想,于是就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因为光亮下的空间狭促,稗子写上一两个字就擦掉重写别的。
“你写的是什么?”
稗子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太专注,全然没注意已有人站在身后。但他立刻听出说话的声音来自那位大人。
稗子回过头,“大人,我胡乱写的。”他很轻声地回答,害怕吵醒别人。
师鳌竟蹲了下来,“不妨说一说。”
“是,两个字,这边是风,这个是雨。”
师鳌看着地上,然后抬头看稗子,轻轻地笑了。
“是你的主人教你写的字吗?”
“是的大人。”
“你还会写其他的吗?”
“会,大概能写百十个字。”
“你的主人实在是令人敬佩的人。”师鳌目光仍没离开稗子,神情却变得若有所思。
“不过,他一定是看出你身上具有的异于他人的聪慧潜质。”
虽然听到夸赞,但稗子已经僵住,表情上不敢有任何变化。
“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并不卑微的心,它不该被永远埋没。”师鳌说着话,拍了一下稗子的肩膀,“如果我还有机会见到你,相信那时的你一定已不再是奴隶的身份。”
师鳌说完起身,阿蟾过来坐到稗子旁边,他大概完整听了师鳌对稗子说的话,不过他再面向稗子时,仍旧是倨傲和不屑的神情。
“我可没看出你有什么不一样。”他声音小的几乎只是对自己嘟囔。
“不过你烧火不错,应该是个勤快的奴隶。”
这之后,阿蟾就没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再次传来他的鼾声。稗子继续在地上写字,可是心依旧烦乱,他无法由得自己,只有继续朝不涕身上看。
不涕仍背身对着他,身体大概从未有一丝挪动。但她愈是那样的安静,稗子愈觉得她并未真的睡着。
稗子等待能够确定其他人确已熟睡,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呼唤,他其实心里已经害怕极了,害怕不涕会马上回头看他。但他还是要确保那呼唤已经发出,哪怕,抑或是至为理想的结果,是只不过让自己一人听到了。
“小姐。”稗子几乎控制不了自己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那声要大,已使他确保假如不涕醒着,一定已听到他的声音。然后他在心里快速地思量,假如小姐回头,那他至少要编一个即便蹩脚也得说出来的呼唤她的理由。
然而不涕的身体没有丝毫的反应,那第二声,也是最后一声呼唤,就这样湮灭在了长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