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氤氲,马车驶在山路上。
鬃的身体已恢复了许多,在这颠沛的山路,虽仍旧吃力受苦,但气色已不是昨日那般萎靡了。
然而不涕的精神却让人失望,她神情疲惫,脸上没有任何颜色。
临近正午,马车已驶离了山路,行进在平坦的道路上。稗子终于成了三人之中唯一想要打破沉默的人。
“鬃哥,昨晚咱们遇到的那些大人,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他们都是兵官。”
“兵官?”
“是为国家征战的人,你没看到他们都配有武器,那不是你平时能看见的锤斧,或者干农活的锄具,那是一下就能毙人命的真家伙,铜剑。”
“那他们拿着武器,能随便杀人吗?”
“他们可以杀敌人,犯人,还有逃奴。但平民他们是不能滥杀的,达官贵人就更不能了,我们就不需害怕他们。昨晚遇上的这些兵官都是好人,他们救了我的命,我得感谢他们。”
“那个为首的大人,感觉很不一样。”
“是不一样,我也很难跟你说清楚,但他的言谈,不是一般的兵官,我们兴许真的遇见了一位大人物。”
“大人物?你说他比享大人身份还要高贵吗?”
“你没听那副官怎么说的?他既然敢那样说,大概那位大人真的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大人物。”
鬃一直都乐意应答稗子的问话,因为他与稗子的关系也一直融洽。稗子永远谦恭,甚至给人懦弱的印象,他既年轻又说话温和,他的问题有时听起来幼稚,但绝对不会令人难堪,这让鬃无论何时跟他聊天都觉得自在。
马车继续在坦途上行驶。
“鬃哥,我想跟你说实话,如果你身体疲惫,咱们可以慢点走,我挺愿意多看看外面这些地方。”
稗子的话其实很是想让不涕听到,他想回头看看不涕表情上的变化,不过并没有鼓起勇气。
鬃略有些吃力地笑了一下,“稗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老爷给咱们的期限不长,等到了矢阴我还打算住上几天,那时你可以住在我那里,我再领你各处走走。”
稗子沉思了一会儿,“鬃哥,那个地方为什么叫矢阴呢?”
“因为那里有座山,叫矢山。是箭矢的矢,那是很高的山,山顶陡峭,像很多箭矢的簇尖。”
“那山有多高呢?比咱们刚经过的山要高?”
“要高得多,而是地域很大,咱们过的这座不过是不起眼的小山。”
“鬃哥,山都有名字吗?”
“不尽是吧,或许只有足够高大的才配有名字。咱们过的这座,我猜就没有名字。”
“那边的山呢?”稗子指向前方那座山。现在它已不必称为远山了,它越来越接近,而且几乎已移到了正前方,山的形貌在眼前也越来越清晰。
“那边的,”鬃好像思索了一下,“我如果没记错,好像叫猎山,也可能叫别的名字。猎山也没有矢山那么高,它和矢山南北相望,咱们过了猎山,中间的平坦土地就是矢阴了。”
稗子不再问了,继续瞭望那山,不知已然倾注了太多情感。他大概太想早一步来到那山的近前,再等候以什么途径从它身上跨过。
他其实思想里一直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那山上会不会住有人家。不过他大概确定鬃不会真的知道,便并没有继续追问。
马车停到一条河畔,三人从车上下来。河道不宽,水流也不算湍急,河上有一座浮桥。
三人走到桥边,那是由砍截的还算整齐的圆木堆成的桥。木头看起来挺是新的,像是刚搭建不会太久的桥。木头之间由藤条捆绑连接,中间几乎没有空隙。鬃注意到桥附近松软的泥土,泥土上还有人踩过的足迹。
“这里以前一定是没有桥的,现在附近一定有人居住,说不定就在河对岸。”
稗子听了鬃的话,朝对岸望去。但除了正对着的更近了的那座山,几乎看不到别的什么,他回头看到不涕站在他身后,也和他一样望着对岸。
“不过这桥马车过不去,看来我们只能绕过这条河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吧。”鬃说完,背靠着河,朝更远的方向寻觅一块能够休憩的地方。
“阿鬃。”不涕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大概是她这一天里第一次开口,也是出乎意料的主动对鬃说话。她声音稍微有一点颤抖,但语气却也出乎意料的平和。
“你是说我们要到对岸去,我想从这桥上走过去。你可以自己赶车过去,我在对岸等你的车,我不想再坐车里忍受颠簸了。”
鬃已经回过头,他眼神不太打算接触不涕,他稍微欠了下身,语气也相应的恭敬了。
“小姐,咱们是要到对岸去,但不一定会走到对岸的桥边。我还不能确定马车能走到哪里,如果咱们走差了路,接应不上,就太危险了。况且这浮桥也不知安不安全,您还是别上桥吧。”
稗子看到不涕瞬间冰冷的表情。不涕没再说话,转身又对着那桥,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在那岸边坐下了。鬃也找到不远的一块干燥土地,仰身躺了下来。
只有稗子不想休息,他想在这河边走走,有很多时刻,他心里有冲动,想上那桥上看一看。
他沿着河岸走了几步,回过头时,看到不涕已经站起身,并且一只脚踏在桥上,但身子看出来很紧张,另一只脚踟躇着始终没有迈起来。
不涕看到稗子正望着她,“你陪我一起到桥上。”她仍旧用命令的语气。
稗子走到她跟前,不涕把踏上的那只脚收回,然后站直了身子看着稗子。
稗子有些犹豫,他望望那桥,又看看击拍在浮木两侧的水流,最后他说:“那我走前面,你跟在我后面。”
说完话,他就沿着不涕刚才的动作,一只脚踏在桥上,不过另一只脚很快就迈了上去。他觉得这浮桥比自己想象的稳定,于是他胆子更大,又用一只脚往前迈了一步,另一只顺势地并在那只脚旁。
稗子回过头,看到不涕仍旧站着未动。不涕大概审视地观察着稗子脚下的浮木,然后终于伸出一只手,递向稗子。
稗子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伸出自己的手时,紧张到不行。以至觉得那手比双腿都要沉重,如果再不退回身体,马上就要失去重心。
他握住了不涕的手,马上朝自己身前领。他想让自己尽可能不要颤抖,无论是那只手,还是自己的腿,或者身体。
那是只纤细又柔软的手,与自己的手接触时,就像石头触碰了剥壳的鸡蛋。待到不涕两只脚已站稳在浮木上时,稗子收回手,又往那桥上迈了一步,然后回头,这次变成他亲自伸手。就这样他们达成默契,以这种步伐,一步步朝那河水中央走去。
可能是手心里的汗太多,也可能不涕自己迈步时脚下打滑,她一下没有抓稳稗子的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在最后时刻被稗子扶住。
不涕低头看那河水,脸上是未定的惊魂。这时她竟突然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伴着恐惧的低声痴笑,但马上变成了自在放肆的大笑。
不涕面向稗子,稗子也笑了,他笑声不似不涕那般爽朗自如,但至少是发自内心的笑。他仿佛明白又不明白不涕在笑什么,却由衷随她的情绪而变得高兴。
他们终于走到桥中央,但在这里桥面却十分摇晃了。稗子努力让自己站稳,侧过身面向河水。不涕离他很近,几乎是紧贴着他,一只手牢牢攥着他的手,也和他同样的姿势站立,同样朝那河水望去。
水面上的空气很清凉,几乎算是沁人心脾的。稗子沉浸其中,尽管仍不能心安,但还是尽量使自己放松。他闭上眼睛,用鼻子嗅闻,用耳朵倾听,一种无法言说的欢愉袭在他心头。他心里想出,这大概就是曾经那个奴隶跟他说过的自由的滋味吧。
“我还想继续走,到河对岸去。”
他听到了不涕的声音,觉得自己如从梦中苏醒。
“咱们最好还是向回返吧,马车还在这边。”
“你不敢吗?”
稗子感觉到不涕的手攥的更紧,似乎是故意用力,好让他觉出疼痛。
“你带我过去,不然我就自己走!”她语气又变得冰冷。
但不涕并没有如她说的那般勇敢行动,她双腿僵了似的站定,一时之间,脆弱和坚决竟然同时在她身体上呈现。
“那好吧,我们去看看就回来。”
这年轻的男人又一次对这姑娘妥协,剩下的路他们走的比前半程快。再次踏在陆地上时,稗子紧张的心松弛下来。他朝附近张望,略有些失落,看到的景象跟河岸那头没什么区别,连长着浅草的松软土地也跟那头起伏都一模一样。
稗子注意到不涕在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他有意跟在不涕后面,但最后打消了想法,独自沿着河岸踱步。
他的脚落在一簇花丛的前面,那是长在青草之间的小花,花瓣很小,花丛也不大,大概能用两只胳膊拢起。但也许因为长期浸润在泥土里,长得密集和旺盛。有粉红色和黄色两种花瓣,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彩色晶光。
突然间,稗子感觉到有一股力量贴在自己后背,同时刻紧紧系住了自己的腰。第一时间,他恐惧,以为那是某种可怕的威力,但他立刻意识到搂住自己的是不涕。
稗子无法挣脱,就像他无法让自己的脚迈过那簇花丛。他也无法回头,事实上他的整个身体立刻就丧失了知觉。如果不涕现在松手,他大概会顺势瘫在地上。
两人就那样紧贴在一起,谁都没有立即说话。稗子觉察到不涕的头也贴到自己肩膀,过了一会儿,肩膀那里变得潮湿滚烫。
他仰起头,又把头低下,想着自己至少应该先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至少给他一个回头面向不涕的机会。
但他听到了自己几乎无意识说出的,“小姐,这样不行,对岸……”
因为他看向对岸时,已看到鬃正站在那里,望着他们。
但不涕的胳膊完全没有松开,只是把头仰了起来。
“你愿意我回到那里吗?愿意我回去面对那个怪物吗?带我走可以吗?”
稗子不敢回答。
“带我走,就在现在,没有什么顾虑了!我们都在外面,我们是自由的!我们在河这边,那御夫够不到我们,我们现在就奔跑,消失在这里!”
不涕的情绪愈发难以形容,但稗子始终不敢说话。
“你在想什么?!没有时间了,就在现在,我们逃离这里,一定就能成功!你回答我,说话啊!?”
稗子已经听到鬃在对岸喊他们,一声挨着一声,声音越来越大。然后他踏上那浮桥,准备朝他们这边过来。
“那家伙要过来了。不过我们不用怕他,他现在有病,他打不过你,你可以把他赶开,你回答我,你在想什么?”
稗子几乎没有用力,就把不涕挣脱开了。大概是不涕意识到他的抵抗,就立刻主动松开了手。
稗子回过头,看到不涕正用泪眼瞪着他。
“奴隶,奴隶……”她不停叨念,那声音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听的可怕。
“我不该爱上一个懦弱的奴隶,你是个混蛋,没用的废物!从来都是!从来都没用!”她开始破口咒骂,直到声嘶力竭,身体在向后倒退。
稗子不敢看她,又望向对岸,发现鬃已经在那桥上站住了,既没再向前,也没有转身。
“小姐,我不想你被伤害,可是你把我吓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住口!奴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