鬃没有说错,他们绕过河时,真的没再看见那座浮桥。甚至又走了一段路,稗子就再也不知那条河的踪迹了,只知道他们仍旧朝着南方,并且一直向那座山逼近。
天色逐渐阴沉,在黄昏之前,天空下起了雨。雨不大,淅沥着时断时续。马车大概已确实到了那山的脚下,竟有一座简陋的木头房子立在他们眼前。
开门的是个女人,那女人体格令人诧异的强壮,也几乎和鬃一样的身高。她头发披散,身上很邋遢,脸也不干净。脸上满布沟壑,看不清是皱纹还是泥垢。因此也很难辨出年龄,但稗子直觉认为这女人应该还很年轻。
她身后屋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侧身对着他们。穿着也和她一样邋遢,好像是在吃饭,又好像摆弄什么东西。他一直没有转头朝过来看,因此看不到长什么样子。他头顶上的头发很短,比他下巴和两腮的胡须还要短。
那女人绝不算是友善的人,直到鬃说出愿意付酬谢留宿时,她脸上才稍微露出一丝接纳神气,并把那门完全敞开。
从门里扑鼻而来是很难闻的腥臊气味。屋内空间很窄,除了床榻和挂在墙上的几件衣服,几乎没有别的东西。稗子注意到正面的木墙上还有一扇木门。
鬃已经知道这是一对猎人夫妻,但不用等他询问,那女人的话里已经表示了出来。
“后面还有两间屋子,没有多大地方可以住,一间存着兽皮,一间晾肉用的,你们不嫌就去后面将就一晚吧。”
他们走进去,那男人这才站起身,走到后门给他们推开门。稗子注意到他推门的那条胳膊,满是伤疤。他靠近再瞧那男人脸上时,心头一紧,几乎是吓到失魂。那男人面目实为狰狞,却不是因为表情凶恶,而是他脸上全都是伤疤。脑门和眉骨最密,但最可怕的是他一边的嘴角,有一道很深的裂口,连胡须都遮挡不住,好像把他整张嘴都朝着一边裂开了。
他推开门,稗子探头瞧向里面。其实并不算是两间房,只是中间被杂物隔开留了一条过道。但整个空间合起来都没有前面那间屋子大,再加上各自堆着东西,使其间更加狭促。
“小姐,你睡兽皮的那边吧,我们将就一晚,明天早点出发。”鬃对不涕说完,接着回头冲那男人说:“能不能借我们几张兽皮当个垫子。”
那男人根本没理会他们,只有他女人从身后走过来。稗子注意到这两人个子也差不多一样高,只不过那男人还是略微显得魁梧一些。
“这些我们是要卖的,都是好东西!”那女人瞅了他男人一眼,“都是我男人拿命换来的。”
然后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不然你们就买几张吧!你们即便用不上,过了山,拿到矢阴卖,还能赚回来,这都是好皮毛。”
鬃答应了她,挑了三张宽狼皮,又很利索地谈好了价钱。那女人的态度便更客气了些。
“你们是爽快的客人,我家里虽然地方差些,但有别处吃不到的山珍。我给你们烹一些,算是赠给你们,不计在酬谢里。”
鬃立刻感谢。那女人转身,但她男人却没有动,他仍旧目不转睛盯着这三个客人,尤其盯着已经深入黑暗处的不涕。
这所谓的两间屋子,如果放到光亮处,或许会更加恐怖。其中一间挂满了血淋淋的肉骨,里面潮湿阴冷,而且恶臭难闻。地面泥泞,那泥水其实都是一滩滩血水。
另一间略微干燥一些,气味也小了许多。但还是好不到哪去,墙上挂着各种野兽的皮囊,剥下来的头皮也相连着,头皮上面腐烂的眼窝和有意保留着的獠齿就足够摄人魂魄。
不涕还是选了挂兽皮的那间屋子,她一声不吭走进去,低着头就那样站住不动了。突然之间她异常难忍,身子剧烈颤抖,她发现那屋子里还有一扇后门,便使劲拽门。
这时那男人过去,帮她把门拉开。不涕冲出去,就在门外空地呕吐了起来。
稗子也赶了出去,“小姐,你没事吧?”
但不涕蹲在地上,没有回头。
“如果你受不了这里,我们可以还在外面过夜,我还给你生火。”
不涕仍没有回答他。她继续这样蹲姿,不知持续了多久,即便不再呕吐,仍旧没有起身。
稗子站在她身后,感觉到脸上又开始落下雨滴,脚下的地面也更加泥泞了。他觉得自己身上越来越冷,便更担心不涕会被浇着凉。
“小姐,我们先进屋里吃点东西吧,外面越来越冷了。”
“你回去吧,我不想你站在我旁边。”
稗子解下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罩衣,小心地把它披在不涕身上。他感觉不涕下意识缩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进一步抗拒。
他不敢说话,也不可能离开。在这冷雨里,连牙齿都冻得发响。他等着不涕终于又说话了,不涕的声音好似因着寒冷而颤栗,并且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我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有个奶妈替我喂他。”
不涕停顿了一下,大概是等待稗子接应她的话,然而稗子迟顿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可能有一点点想他。他现在除了哭什么都不会,我想他也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即便消失了,对他也没有影响。有的孩子永远没机会记得生母是谁,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会长大,长成一个人……”
“他长得好看吗?我还没见过婴儿长什么样。”稗子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不涕好像是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大概是等那阵风在她耳畔停息。“他的样子……只让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在他长大以后喜欢他,同样的,我预感他也不会喜欢我。”
“孩子怎么会不喜欢母亲呢?”
“你不明白!我根本没准备好当谁的母亲。我知道是我生下他,可他不会是属于我的。他是那老怪物的儿子,如果以后那老怪物告诉他,他只有父亲,那他也一定会相信。”
“你那么恨你的丈夫吗?他对你做了什么?”
不涕好像冷笑了一声,眼睛依然垂着。
“我给他生了个孩子,但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孩子不可能是他的。他最初比我恨他更恨我吧!可我忘了是从哪天起的,他突然转变了。就好像买了头母牛,刚好肚子里是带着崽的。他让自己相信那是他的意外收获,然后就坚决地认定那孩子就是他的后代。再然后他从心满意足变成疑神疑鬼,大概是怕我这头‘牛’带着肚里的崽突然溜走吧。他终于把我关起来,和关牲口没有两样。这个怪物!我最初反抗他,可我尽力了。我每天苦熬,从睁眼醒来熬到夜幕垂下。我就这样,渐渐失去了其他的意念,只剩下等待他把那件最心爱的宝贝尽快从我的肚子里取出来。”
稗子一直听到她讲不下去。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想从不涕背后抱住她,就像白天时她抱住自己那样。那大概是一种归还,也或者是一种交换,不过更真实的,他觉得此刻只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才能互相都不倒下。
“别再继续装成傻子了!”不涕突然回过头。稗子看到她已满脸泪水,这是她这一天里第二次伤心地流泪,然而此时刻更让人心碎。
“你知道一切,你什么都懂,你告诉我,是不是?!”她又像白天那样声嘶力竭地逼问。
稗子从没想过会有一个女孩对着自己这样哭泣。他回想这一生还不算漫长的岁月,好像始终都是自己在别人面前哭。不涕已经哭成了他完全看不清模样的人了,从前那张刁蛮倨傲的脸好像已经完全不存在,甚至连阴郁冰冷也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是一面只能照出孤独与无助的镜子。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觉得不涕就是他自己,不涕哭就是他自己在哭。
“是的,我……知道。”
“可是你比我还软弱!一直都是!你说我吓到你了,是吗?!”
稗子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再有什么顾忌,他向前倾身,膝盖砸在泥地上,然后摊开胳膊,两臂并不匀衡地停在空中。然而随后,温存在绝望的呼吸中迸发,不涕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是他第二次抱住不涕,他突然意识到,不涕的身体一直是他心底里永恒期待的。他感觉得到了超越一切的暖意,连散在脸上的细雨都成了温热的。
屋里那女人的喊声没有立刻搅醒他,不过后来鬃的声音还是让他回了头。
不涕也已然从这座暖巢中苏醒,试图舒展起身体。但因为蹲了太久,竟无法站起来。不得不抓住稗子的胳膊,遂着稗子的身体一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