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稗子在周遭污秽中醒来,才觉察自己竟安稳地睡在这恶劣的地方,并且好像睡过了人生最漫长一觉。
他听到屋外有时断时续的声响,于是轻声拉开门,独自走出门外。
天已经完全亮了,阳光异常明媚,天空没有一点雾气,穹顶之下的世界好像刚被清水洗彻过。
他目光不远有一堆烧剩的火堆,火已经完全灭了,只留下焦黑的木炭。
那女人不知是何时过来的,就走到木炭附近。手上端着一坨血腥肮脏的东西,大概全都是动物的内脏。
她把那坨东西抖落在地上,站住没有离开。稗子这时才注意到天上一直有一群盘旋的大鸟,当这些内脏掉在地上时,它们便直冲了下来。
那女人低头盯着它们啄食,一动不动,似乎入了神。稗子想走近瞧看,女人听到他脚步,便回过头。
在晨曦下她的样子更清楚了。她身上比昨晚更邋遢,因为沾了更多新的血渍,散发着的血腥气味更让人难堪接近。
她脸上有种不健康的臃肿,与她结实健壮的体态不相称。稗子感觉这女人比自己要高上半头,由于她脚下站的又比稗子高,使得稗子更得仰头看她。
“快把你的同伴叫起来吧。如果你们再不动身,今天就别想过这山了。”她张开嘴时,露出不齐的牙齿,深褐的牙齿颜色比她嘴唇的颜色更深。
没用太久,三人都已起来,并收拾好了东西。稗子感觉到鬃有些不对劲,他走路比前两天更摇晃,而是一直摊出一只胳膊,好像要找东西扶着似的。
“我没事,我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就是好像眼疾有点犯了,看东西有点模糊。”
“这种情况太危险了,要不我们休息一天再出发吧?”
鬃大概是认真思索了稗子的建议,然后他说:“我的经验是,眼疾刚开始发作时不严重,可能等到明天或后天才真的看不着东西。如果我们今天不走,那要耽误的时间就不止一天了。我们现在就抓紧赶路吧,把这最难走的路过去,明天到了平地就没什么危险了。今天你来做我的眼睛!”
鬃说话的语气并不坚决,他大概仍在犹豫,然而这决定大概也是最合乎情势的。
他们准备出发了,稗子才注意到,一直没见到昨晚那个男人,然后他向那女人礼貌地问了一句。
“我男人今早进山打猎了。”这女人突然间说话变得像常人一样客气,但她说的内容却有些难以琢磨。
“不知道我们这样两个人,昨晚有没有吓到你们。你们看到我身上都是血,但绝对都是畜生的血。”
鬃已坐到车上,朝着她轻轻笑了一声。“我能看出来你们是好人,不然我们不敢留宿。”
他的“恭维”没多大意味,不过还是让这女人忍心说了更多的话。
“你们要去矢阴,去那里有好几条路,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走到这来的。接下来的路可没你们想的好走,你们谨记选最宽的路走,不要为了捷径,选走小路。如果道路明显变窄变陡就立刻折回去,在岔路从新走别的路。那些小路对你们而言都是死路,是真正的死路,逃不掉的路。”
她说话的语调一直平缓,一直到最后一句,好像特意为了恐吓,才使声音突然阴沉。但话音落下,竟马上露出了一点点微笑。
鬃仍旧感谢,而稗子听来,这些话好像都是对自己说的,恐怕要是有一个健康的御夫赶车,就没必要作这些担心了。
马车很快驶进了山路,道路没有预想的崎岖,甚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山顶始终立在一侧,有时像离得近,有时又离得远,而另一边是渐渐俯沉的宁静旷野。
鬃一直眯着眼,几乎一句话不说,只在来到岔路时,才替稗子抉择应该向哪条路行驶。
不涕在后面也没有动静。但现在唯有稗子表现的异常。他已经无法意料的兴奋,看到哪里都觉得新鲜。他不断回头指给不涕,脸上已毫无腼腆。不涕会把头转到他指的方向,有时候会和他一起出神,有时略感觉索然,却还是极仔细地瞧上一遍。
稗子几乎指不出什么出奇的东西,有时只是一棵长势明显高些的树,或者树上停着的颜色略艳丽的鸟,抑或是天上浮动的某朵有些形状的云。
在他旁边的鬃简直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竟这样超乎常态的精力充沛,估计稗子自己一时也琢磨不清吧。如实讲,清早他刚从那周遭污秽的屋子醒来时,心情甚至比往日更抑郁。但当他推开那扇门,望见那山脚下的晨曦,便刹那间豁然了。他无法置信自己身处的地方有这样的美好,以至于突然有种幻觉,是他正处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边缘,只要再过上一会儿,再往前走上几步,就能够进达它。
而那个世界,是他一直神往的称作猎山的山,现在它就在眼前。
稗子能感觉到,那是与从前的世界隔绝的存在,只要他身在其中,便不再是奴隶,也非被逼匆忙的旅人,而成为交由这山守护的生灵。
如一棵树,或一只鸟,如每一粒山石,也与那云彩无异。无论是谁,进到这山里,都要和他一个样。谁也别想再用威赫使他恐惧、服从,因为他是自由和任抉的,除了将命运托付给这山使遣。
稗子不想欺骗自己,已把这山认成为了一位神。也许在它怀抱里还住着其他神灵,或者至少有数不尽潜藏在暗处的身形奇异的生物。它们也许在其他世界避难来到这里,便留下来享受这旷外的安宁。
他觉得自己已然进入这山的身体,尽管看不透它的真形,亦觉得离它腹心仍旧甚远,但认定自己的喜悦都是这山赐予的。除了无从知晓山神会否在现在或者将来的某时某刻永远留住他,但他觉得经历于此,就已没有遗憾。
不过,他的喜悦,也许真正的来源是昨晚同不涕深情的拥抱。那是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世间的孤独、彷徨、无助,如何只消一个拥抱来化解,除非那是来自契合的灵魂。
他并不是自私地庆幸,并对不涕的痛苦无动于衷。但他怀疑是这山神不许他在自己的躯体里悲伤,也许只要在离开它时,感同身受便会加倍补偿。但现在,他只有由着心的屈从。
大概在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温润的风,这样湛蓝的天,以及这样明媚的春光。当马车压在一条长满鲜草的路上,正在草丛中觅食的群鸟就在车轮前面骤然腾飞,稗子的欢愉达到了极致,他居然激动的叫起来。
他大声呼喊,不知自己喊的什么,忘我也忘了别人。他第一声呼喊结束,竟然听到这山里的回声,感觉到既惊喜又奇异,于是又喊了一声,这一次他把声音放的更大,拉的更远。
那两匹马不知是被他的情绪吸引,还是被他的喊叫惊动,几乎是同时地啼嘶,然后都更提起了精神,并加快了脚步。
鬃坐在稗子旁边,感到有些无措,但已经意识到再也拦不住他,只得一边抓紧缰绳,一边转身眯着眼冲着他轻声地笑。
稗子回过头,几乎是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他看到不涕也在看他,眼睛里似乎是带着某种鄙夷的表情。
但稗子已然毫不在意了,便完全是冲着不涕,又呼喊了一声。
不涕的目光也有和鬃一样的诧异,甚至也带着某种程度的生气。但这时候,又有一群鸟从稗子身后腾起,冲上了他的头顶,那动静在他不知的情况下,把他吓了一跳。就是这样,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终于让不涕觉得好笑,不涕也笑了起来。
三人都在车上欢笑,连那两匹马兴许也感觉到了喜悦,步伐变得更快。还有那本来受了惊吓的鸟,已纷纷落在树枝上,又各自发出清悦的争鸣。眼前所有的情景都让稗子相信,他们正走在一条只允许欢喜的道路。
但道路终有尽头,当马车拐过弯时,车上的人终于都平静了下来。
“稗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高兴。”不涕从背后对他说。
“我不知道,我觉得是这山神让我必须快乐的。”稗子说话简直都像在笑。
他没想到鬃突然对他的话提了兴趣,“稗子,你能通神的事,连我都听说过。如果你没说假话,你就为我向山神求求,求他把我这眼睛治好吧。”鬃说话语气里也许还是带着些许调侃。
但没等稗子回答,不涕又接着说:“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谁吗?”
稗子回头,只流露疑惑的神情。
“你让我想起我第一任丈夫。那可真是个精力充沛,整天欢乐没有一点忧愁的大孩子啊!哎……”她轻声叹了口气,但那叹气声里却没有一点诚恳。
“你现在就和他一样,我真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你。当然,我指的只是神情一样,你没有他的相貌,而且又是个奴隶。”她把那“奴隶”二字咬的很重。
稗子的表情突然间僵住了,不涕所形容的光彩也在他脸上消失了。但不涕的话仍旧没有说完。
“你想象不到那男孩子有多漂亮,他身上散发着迷人魅力,他人高大又英俊。但这些都不是最迷住我的,最迷住我的是他那双让人看了都会害羞的清澈的眼睛。”
不涕说着话,故意把她自己眼睛睁大,好像是在模仿,她眼睛也是一向极迷人的,但这时候却一点都不好看。
“那个人是泽阳公家的五公子吧。”稗子不知自己为何能够脱口而出。
不涕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不过又紧接着说,“你居然知道他是谁。对,是五公子。你知道我们新婚之夜,其实什么都没做。他跟我彻谈一宿,介绍了他家族的所有人,但主要是把他从小到大能记得的自己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大概就是为了让我有种印象,好像从记事起我俩就相互认识似的。
他是个纯净到让谁都怜爱的人,对别人也永远快乐。但对我却有点腼腆,不过那腼腆样子又是特别可爱的。我从一见到就喜欢上了他,他和我一样,甚至比我喜欢他的程度喜欢我更深。”
“他那么好的人,那么喜欢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稗子又打断了不涕,他语气冰冷,与刚才欢快神气完全扭转,自己竟不知是多么妒火中烧了。
“他是受了他哥哥们的挑唆,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即使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说。总之,我看出他当时有多舍不得我,我当时哭的比你昨天见到的厉害十倍。我不想离开他,我真的从来没那么伤心。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可那幸福那么快就失去了。你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吗?”
“够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我在问你话,为什么我那么愚蠢?是谁夺去了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