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转回身子,却一声不吭了。
“怎么你又不敢说话了?在这个地方你还害怕什么?”不涕仍然在他身后诘问。
“稗子!别低着头,看清前面的路!”鬃猛地喊他一声,但马车的一只轮子已经压在一块突起的石棱上,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稗子仰起头,决定全神专注于前方。
“你真是个懦夫!那就让我来说,我就是跟你失了贞洁!后来我遭人抛弃,又委身给那老怪,我到了这步田地,全都是因为你!是你毁掉的我!”
“小姐,我求你别说了,这些话你不该在这里说!”
“是我胡说的吗?你是害怕什么?怕山神听到?还是怕你旁边这御夫弄明白?”
“小姐,我不是求你饶恕我,我只求你别再继续说下去了。”
稗子重复着央求,然而不涕突然在他背后狂笑,那笑声恐怕让最心安的人也会毛骨悚然。
鬃这时插了话,他说话时身子没有动,头一直朝着前方。“稗子,你不用怕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赶我的车。还有你,也赶紧专心下来,这地方绝对容不得走神!”
“御夫,你什么都听到了,你什么都明白,我敢肯定你回去就会跟所有的人说。”
“不涕小姐,就算我听到了,我只当你在说胡话。我不信稗子会跟你做那种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只想告诉你,现在我根本不在意你的身份了。我只要完成我的使命,把你安全送到你的夫家,今后任何你的事都与我无关。”
不涕仍然不停地笑,“稗子,你信他的话吗?现在你完了!你以为你的主子能有多信赖你吗?等你回去他就得杀了你!让我猜猜你的死期吧,你也许等的到柳树抽枝,但绝对看不到纷飞的柳絮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稗子终于彻底愤怒了,羞愧、嫉妒、恐慌、失望,都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像发了疯的喊起来。
“你就这样恨我吗?!你究竟想让我怎样?!昨天你要抱住我,今天你却这样诅咒我吗?我知道我就是个低贱奴隶,永远任凭你欺辱取乐的奴隶!你说了你的不幸,可你知道我曾经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我眼前死去?你知道我挨过多少打,受过多少痛?恐怕你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去想那是我的不幸吧!你只在意你自己是吗?你不知道现在这一点点的自由,我是有多珍惜,你一定就要剥夺它吗?那好啊!如果我如你所愿,在柳絮纷飞之前就彻彻底底死掉,但我总归得承认了再死吧!可我真的不怕承认,这是不是你想听的?我爱你,至死都会爱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把我看成什么,不知道你把那个夜晚当成什么,我也辨不清我说出的爱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我说我爱你,我永远都不后悔!”
眼泪已从稗子两颊淌下,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沮丧和无力。在他哭着诉完话,不涕突然间沉默了。
大概已到了正午,阳光依然明媚,甚至是有些刺眼。春风依然和煦,使稗子被泪水浸湿的脸上感觉不到冷洌刺痛。但再没有一只鸟鸣唱了。整个山谷像死一般空寂,唯一能听到的是浅浅的马蹄和车轮,还有稗子低声的抽泣。
“稗子,你把眼泪擦干净,专心看路吧!阳光太刺眼,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只能依靠你,我求你,别再哭了。”
稗子终于听从了鬃的话,他抹干眼泪,竟看清前面的路正逐渐变窄。然后又过了一会儿,这条路变得异常崎岖了,而且路面明显地抬升。
他心里惶恐起来,忙跟鬃说明。
“我们可能走错了,找个宽度够调头的地方,折回去从走吧!这次你一定要看清楚,别再受别的事影响了!”
当一个人突然失去某项感官能力,而这项感官恰恰是必须辨清道路的视觉时,他的惊惶可能是无以复加的。但鬃还是表现的足够镇定。
稗子又听从他的话,将车行至一块略宽的路面,准备扭转马头。马车横在路上,他回头观察车尾,目光又与不涕相接了。
稗子泪眼肿胀,但不涕没有哭,脸上没有一滴眼泪。而她目光下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她既没有沮丧也不是悲哀,眦眶迸着血丝,略有一息怒气,却完全被那琢磨不透的可怕的平静包裹住了。那平静的不是像一滩死水,而是像一滩鲜血。
稗子没有与她对视太久,就转回头,马车也慢慢调转,稗子又扬起了马鞭。
不涕突然又开口说话了,她语气全然不是刚才的狠恶,只剩下某种程度的疲倦。
“稗子,如果什么都挽回不了,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吧。”稗子轻声回答。
“我只想知道,如果你不是谁的奴隶,我也不是谁的妻子,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愿意带我走吗?无论去哪里,过完这一辈子?”
稗子沉默,他正用着力紧拉缰绳,防止马在这下坡路走的太快。
“你是想说,如果我们都是自由的人?”他没有沉默太长时间。
“是的,如果我们都是自由的人。”
“假如……允许我选择,我只想过……做你一个人的奴隶,你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说话声音很慢,这样的誓言,从一个本就是奴隶的人口中说出,不知是否是受用的。稗子说完,两人又都沉默了,也许是整个世界都在沉默。
“把车停下来,我不想再走了,就停在这里。”不涕带着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坚决却又冲动。
这几乎是最让人困迫的时刻,稗子攥着手里的缰绳,不敢松开,亦不敢拉的更紧。而不涕仍不停在身后重复她的话。
“我受够你了!”鬃终于被彻底激怒,“我们耽误不起时间,没人会再听你摆布!稗子,不要停车!盯好前面的路!”
但稗子的心神已被不涕不停的催迫恍惚了,根本无从听清其他的声音,更无法集中目视前方的路。
“我最后说一遍!立—刻—停—车!”
“不—要—停!”
鬃终于把喊声放到最大,目的是压过身后的声音。但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更为剧烈的惨叫。那嘶喊回荡在整个山谷,形成恐怖的回声。
他用尽全力抽了一下马鞭,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做法,竟使马匹和车都一起失控。马车在陡然而下的山路,飞也似的冲下去。
稗子看向鬃,看到他身侧一大片血迹,有一把短刀大概正插在他的两根肋骨之间。
他又回过头,不涕的脸上、身上都被溅满了血。她两只已无应物的手仍举在空中,脸上青筋暴露,眼睛里闪着可怕的神情。
“你做了什么!”
稗子不知道这句质问是否已经说了出去,就觉得马车在无比剧烈地摇晃,然后在一瞬间他整个身子都被甩了出去。
他滚落到地上,然后在视野里,那马车仍在向前飞奔,确切说来是已不由自己的疾速滑行。一直滑到一条沟壑,整辆车都翻到了里面。
地上没有卷起多少尘土,因为昨天下的雨,使地面还没有干透。
那两匹马,其中一匹已挣脱缰绳,不顾一切朝更远的方向奔驰而去。而另一匹好像是陷入更深的境地,但依然不懈地挣扎着。
稗子坚持站起身,向那翻倒的车跑过去。
这时那匹不懈的马终于从那沟壑里挣脱出来,也朝它同伴的方向奔去。
那马车已经完全散架了,车舆似乎仍旧完整,但车轮碾碎,舆上的围栏都已四散。不涕不在车上,她整个身子也被甩了出去,在那壕沟里,离马车大概有三四米远。她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鬃竟然从那车舆下面缓缓爬了出来,并且挣扎着站起身。他身上的血更多,几乎整个上身都被染成红色了。他背上那把刀子不知是怎么,竟到了他的手上。
“毒妇!毒妇!你在哪!?我要杀了你!”
“稗子,救我!夺他的刀,杀他!”
鬃属实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但不涕的呼喊却是个愚蠢的错误。实际她离鬃不过几步的距离,鬃寻着声音,几乎是整条身子砸下去的,那把刀正扎在不涕的一条腿上。
“毒妇!你一直图着杀我!好!就算今天我活不了,我也得先杀了你!”
他竟又把刀抽出来,耳朵里听到不涕又一声嘶厉惨叫。
“稗子,他要杀我!你看到了吗?你就看着我死吗?”
鬃缓慢地把上身挺起来,双膝仍跪在地上。他大概认准了不涕的位置,便双手举刀,高举过头顶,做好施展全力的架势,嘴里却再没有什么话了。
他猛地扎下去,但与此同时,感受到体侧被猛烈地撞击。刀锋也在撞击下改变了方向,斜刺在土里。他挣扎着挺起半边身子,但那把刀却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来了。
“鬃哥,我求你别这样,我来救你们!”
“稗子,杀了这毒妇!”
“稗子,杀了他!他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不杀他我们都得死!”
“稗子,替我杀她!”
“不要,不要这样!不能有人死!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蠢货!”鬃竟然又挣扎着站起来。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也挪不开脚步,但却恰好正朝着稗子的方向,一把扑了过去。
他的身体同稗子拗在一起,但与其说是要用力量对其压制,不如说是寻求一个支撑,因为他根本连站立的力量都不足了。
“鬃哥,不要这样,我想救你,救你们两人。咱们还有路要走,没人该死在这里啊!”
但鬃的耳朵似乎也听不到声音了,他仍然无谓地消耗着身体最后那点力气。稗子不得不向后退,但不敢完全泄下力,害怕自己真的被他压倒。
鬃的手上也终于全无气力了,只得靠着胳膊搭住稗子肩膀。但他仍然不肯放弃,仍坚持着,压迫着,也不让自己倒下。
但他最终还是倒下了,是两条腿先放弃支持,使整个身子无可阻挡地向下滑脱,然后脖子再也撑不起头颅。
稗子见到过太多的死人,属实知道他确实已经死了。但他至死却终于把稗子压在身下。如果他能看得到稗子倒在下面时的悲恐的神情,几乎会有一点点心满意足吧。
“他死了吗?”
稗子立刻听到不涕的声音,却开始在心里慢慢默数,大概一直数到三十时,才肯回答她,“死了……”
“快救我。”
稗子使尽力气把鬃的尸体翻到一边,然后已不及恢复体力,便滚爬着挪到不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