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稗子出生和戾残杀奴隶的这天,卜享正巧外出了,直到第三天才回来。
戾为自己推脱,说是奴隶逃跑被抓回。自己按照惩罚逃奴的规定,砍掉了他的一只脚。而奴隶是因为没忍得疼,自己死的。
戾还提来两个奴隶,为他作伪证。卜享不相信他的话,却也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指责。但他不能让自己白白损失,更不能放纵戾再肆意妄为。于是他罚戾半年不准饮酒。以为再买一个奴隶,节省下来开支。
自从生下稗子,夷女就有了奶水。由于不涕还没有断奶,再加之生母体虚,喂养无能。夷女就被安排同时哺育两个孩子。
夷女的境遇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她不仅被安排住进房间,不用和其他奴隶挤在牲畜的棚屋里。饮食也要比奴隶好一些。
但在她始终阴郁的脸上,没有一丝满足。夷女还没有放弃死的执念,她不再对生留恋,她想要解脱,她总是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噩梦构成的世界,只有死亡才能脱离这个世界,回到她的家园。然而她已然割舍不下自己的孩子,她不能把孩子留在这里,但又不能确定,是否孩子死了,就能与她同行。
阿蔽还是专心做自己份内的事,在她这样的年纪,她不会再像夷女那样痛苦。死亡对她来说,不远不近,不是她渴望就能迫近,拒绝就能远离。
阿荚与阿蔽每天一起工作,但两人很少说话,彼此有一层不必捅破的隔阂。但有一天,阿荚找到阿蔽,说她也怀孕了,现在她没有任何主意。
阿蔽知道这是谁的孩子。她对阿荚说,她应该告诉戾实情,否则一但事情被人先发现,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阿荚害怕戾会逼迫她打掉孩子,她甚至在噩梦里看到戾拿着尖刀,抛开她的肚子,从里面掏出她的孩子。这噩梦已不止一次,且一次比一次可怕。有时肚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有时掏出来的是还未成人形的裹着鲜血的肉球。有时是一个看着足有五六岁的男孩子,长的像极了戾,他不仅活着,还会说话。他求戾不要杀他,还叫他父亲。然而戾还是残忍的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阿荚被这些可怕的梦,折磨的神志不清。她真的惧怕戾,从心底里无比的惧怕,但是她还是必须得告诉他,因为她没有办法偷偷地打掉孩子,也因为她还抱着幸免的心理。
当戾知道这件事,这个残暴的恶魔的态度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他既没有逼她流胎,当然也没为之高兴。他只是全然不在意这个即将的生命,仿佛只是羊圈里的母羊准备下崽,既然怀了就生下啊,反正是给家主添一个奴隶。
尽管戾冷漠的看不出一丝人性,阿荚还是在心底里高兴,因为她确实渴望把孩子生下。她继续征求戾,能否承认这个孩子呢。
在商王国,一个人的出身要跟随母亲。女奴生下的孩子,不管孩子父亲是奴隶还是主人,落生之后都是一个奴隶。除非主人承认与孩子的血缘,孩子母亲往往也会得到一个名份,母子从此改变命运。
戾的态度并不坚决。他对自己拥有后代之事持积极心态,但却不想为此娶一个奴隶为妻。
阿荚进一步说,“大人,我不想要名份,只要您能接受这个孩子。大人,您想一下,倘若这是个男孩,而享大人现在还没有儿子,假如他一直没有儿子呢?那么以后他的家产是不是都得由您的儿子继承?您的儿子继承不就是您的吗?大人,收留他,对您有什么害处呢?”
阿荚言辞恳切,戾似乎也是听进去了。最后他对阿荚说,“你先生下吧!如果生出的是个男孩,我就承认他是我的儿子,如果是个女孩,就跟着你做奴隶。”
这算是阿荚得到的最好的结果,无论如何孩子能够保住,现在她只剩下期待生出的是个儿子。
这一年卜享的小妾死了。这个可怜女人本来体弱,又不知道害了什么风急的病。那个小姐不涕,也就全交给夷女养带了。不涕跟夷女越来越亲近,这一年她学会了走路,也开始学说话,夷女每天陪伴她,照顾她。不涕已然把她当成自己母亲看待。
夷女的儿子,反而没法得到母亲全心的顾及,他总在嗷嗷待哺,每天总是哭。照看两个孩子和对生的无多留恋已然使夷女身心俱碎。
享夫人心肠还是好的,尤其对夷女,对这个异族的女人,享夫人似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恻隐之心。
她看得出夷女的痛苦和煎熬。在她心中时常遥想着夷女曾经生活的那个遥远的野性的未开化的部落。那里的每一个人能够相信的世界范围只有太阳照射到的留给双眼看清的大地。
但他们自由的就像林泉之间穿梭的鼯鼠。他们拥有的自由比这文明世界的男人还是女人,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然而还是文明将他们摧毁。将他们并不算清晰的足迹全都抹去。现在这个侥幸生还,站在她面前的女奴,就像一只闯入白昼之中的蝙蝠。
尽管夷女从未特意表现出顺遂。但夫人已把她当成自己最贴心的人。与之相对的,是夫人与阿荚的逐渐疏离。阿荚怀孕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因为夫人嫌恶戾,也因此嫌恶阿荚今天的局面。
阿荚已经被戾彻底抛弃了,倒不是因为戾要在人前择清与她的关系,而是他在外面有了新欢。据说是个竹篾匠人的妻子,风骚成性了,而且经常捞油水犒劳丈夫。戾已不记得是怎么搭到这对夫妻,以后就常带这女人回来过夜。
阿荚本就对这个男人心死。戾不再纠缠她,反倒让她如释重负。但阿荚却更加嫉恨夷女,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但夫人却没有像之前善待夷女那样为她减轻负担。唯有好心的阿蔽一直帮衬她。阿荚觉得夫人对她态度转变,全因为夷女的存在。
终于在年末,阿荚也生产了。然而事与愿违,阿荚生下的是个女儿。翻身的愿望也彻底破灭,但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残疾。
她又聋又哑,听不到声音,也不能说话。身残的奴隶,几乎不会得到活下去的机会,但聋哑者是个例外。只是在主人心中,他们与牲畜已是完全没有差别。
商国人认为奴隶心智低下,却还是要比牲畜聪明。原因就在于他们既能意会,也能够用语言表达,这是牲畜不具备的。而不能说话的奴隶,被称为“无心之奴”,和牲畜一样,是完全没有灵魂的生命。
阿荚的女儿,被主人起名为阿鱼。鱼没有耳朵,大概是听不见东西,鱼有嘴,却发不出声音。给这个出生就聋哑孩子起名鱼,虽然是糟糕的名字,却也是很贴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