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被从母亲身边带走,住进了奴隶的窝棚。这时他才年满四岁,奴隶生涯已经开始了。
与母亲分隔时,母亲把他紧抱在怀里。他看到母亲抽泣着眼泪,也跟着哭了。母亲是不舍而流泪,而他更是因为恐惧。
从出生就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与母亲朝夕相依。门外,既陌生又可怕。但当走出去时,太阳炙晒在头皮和头发上,他却终于觉察到一点点生者的自由。
这么小的孩子,不指望能干得了什么,但主家等待不得他白白消耗粮食了。给主人饲喂家禽,成了他起始的工作。
与稗子一起的,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就是那个又聋又哑的阿鱼。
阿鱼又瘦又矮,杵在那里也像在摇晃,走路都觉得踉跄。她性子更加胆怯脆弱,稗子无论干什么,她都跟在后面,稗子做,她再跟着做。
在从前的地方,稗子被强迫着给另一个孩子做玩伴。他讨厌那个孩子,与其说玩伴,自己更像是她的玩具。
一切都得听她的。尽管她是女孩,但比稗子高,比稗子大。她每天都想尽法子捉弄稗子,强迫稗子做各种事。欺负自己就好像是她唯一的快乐。
在被欺负时,稗子总看向母亲。他看不明白母亲的表情,母亲疼惜这个家伙超过自己。即使自己再委屈,母亲也只是哄弄她,让这“游戏”结束罢了。
这无休止的生活,使他打心底害怕那个孩子。而母亲完全偏爱她,让稗子更觉得孤独无助。他以为自己和她都是母亲的孩子,但孩子有的需要被爱,有的什么都不需要,什么也都不该有。
有时不涕问夷女,夷女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夷女就对她说,“在你我之间,我是你的母亲,你是我的女儿。但在别人那里,你是主人,我是你的奴隶。”
不涕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知道奴隶是什么,是在外面被驱使劳作的身体肮脏的两足牲畜。而“母亲”是最慈爱,也是唯一疼惜她的人。她不相信夷女也是奴隶,她想让夷女无论在哪里都是自己的母亲,而且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母亲。
这个总想独占“母亲”的孩子,并不比另一个孩子更有安全感,也没有得到更多的自由。她做的一切,包括欺负另一个孩子,只不过在帮她抵挡心底的恐惧。
不涕害怕这个家,害怕外面,害怕被称作家人的人。当不得已面对那个叫父亲的人时,她总是会噤若寒蝉。
但不涕在卜享眼里,已如倾覆在地上的水,见与不见,都迟早要被晒干。到如今他更加无视这个孩子了,因为他终于有了儿子。
第一个小妾病死后,卜享又纳了一个小妾。这个小妾不似前一个那般羸弱,她既身体健朗,而且也多了几许姿色。
但她不是卜享自己纳来的,而是由人赠予的。卜享的一个同僚,名叫卜阱。俩人曾一同拜师,年龄相仿,要好多年。卜阱出身高贵,家中富奢。当他得知卜享死了小妾,就从他的小妾里挑了一个送给了卜享。
这个小妾也说不清来由,没得真名姓。因她脸颊削瘦,鼻梁高,鼻尖微勾,样貌有些似雉鸡。在卜阱家时都被称为雉夫人。
雉夫人年方二十,在卜阱小妾里,不算出众。卜阱之所以选她给卜享,是因为她生过一个孩子,且是个男孩,就让男人觉得她还有能力再生男孩。
雉夫人伶俐心乖,跟了卜享以后,就很得卜享宠爱。她最终也应了卜享的期许,给他生出了一个儿子。卜享希望自己这个儿子命理坚硬,就起名为磐儿。
这个儿子对卜享来说,是人生最大的喜事。但对原配的享大人,却是万般愁恨。
享大人失宠已久,小妾生了儿子,更让她觉得没了指望。面对正在失去和即将失去的,以她的力量,只有等待,已无能为力。
这几年时间,卜享又发际了很多。他家里的田地扩垦了两倍,宅子也扩建了,奴隶增长到三十多人。卜享因为常候用京中或派往外邑,家中事务也无暇顾及,就交给夫人打理。而奴隶还是归戾掌管。
毕竟原配,享夫人还是得卜享信任,但戾对她早就蔑然。戾虽然表面上听从她的安排,但专私之心比以前更甚。
看管的奴隶多了,他的暴虐也有增无减。戾还专门找了一个手下为他马首是瞻。此人听说就是戾在外面那个骈头的胞弟,也是不知道真名字,戾平日就唤他阿豺。
豺的心肠之歹毒不亚于戾。而且他还贪财吝啬,给奴隶吃的糙穗,他都要再筛一筛,留出稍微好一点的,偷到自己家里。
这一对主仆把奴隶当做牛马,作威作福。女奴就随意蹂躏,男奴就唤来殴打。经年累月,以此为乐。
享夫人只尽力掌管家中的财物,其他事也无暇顾虑了。她现在也有了几个贴身婢女服侍,不过阿荚已经不在她身边。阿荚彻底失了信任,就急着找雉夫人为新的靠山。为的是保全自己母女,也尽心服侍。
夷女已很少机会来见夫人。她和她的这两个孩子,像是蜷缩在被遗忘的角落,外面发生的什么都与她们无关。
但到底她还是奴,命运已不由她支配。当阿蔽来跟她说,必须把稗子带出去时,夷女问这是谁的意思。阿蔽说,这是夫人吩咐的,因为稗子大了,得让他学做事了,不能白白养活。
夷女知道曾得过夫人的善待,但她也终于明白,在夫人那里,她和她的儿子,都是奴隶,是卜享家的财产,从来没有被当做人来看。
阿蔽劝夷女,可以去找夫人求。兴许夫人能允稗子大一些再离开。但夷女到底还是没这么做,也许是她已经害怕直面夫人。仅仅一声拒绝,就能使她残存心里的对人性的期望彻底幻灭。
雉夫人的儿子是在稗子被带出去没几天降生的。卜享本来是在城中,连夜赶回来亲见。
这个最欢喜的日子,是夜整个宅中,到处挂上松蜡火烛,往常夜里,最多只舍得点上一根。
卜享已喜出望外,他甚至让戾把奴隶也都叫进院来,让大家都为他欢庆。牲畜宰杀了,每个奴隶都分到一碗肉糜,还分到了酒喝。这些苦命人,几乎都是这辈子第一次尝到肉和酒的滋味。
唯独少了不涕和她的乳娘。阿蔽近到享夫人耳边,问是不是把小姐带来。但夫人怕不涕怯哭败了主人的兴,没有应允。
卜享已喝到酩酊,但他恍惚间听到一阵哭声,这使他不能忍。但这哭声却不在现场。所有人也都听到了哭声,这哭声越来越清晰,声音惨厉,像是刮刺皮肤的芒针,越听进去越觉得疼。
所有人不敢出声,只有稗子竟循着那哭声也大哭了起来。戾过来打他,踹他,用皮鞭抽他,都止不住他的哭泣。
这晚夷女死了,没人说的清她是怎么死的。稗子问过别人,收尸的说大概是病死的。稗子没被许去看,他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当晚死的人。后来他也不记得自己当晚哭过,以及为什么哭。
尸体在那个夜里就被埋了。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样在稗子生命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