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小鹤不方便说,就由我来开口吧。”段骑鹰假装为难地道:“要想接近虫母,侄媳妇先要换个工作。听说何煌恩还是您的师丈,这就好办了,你现在去求求他,就说对鱼腥味不适应,想换个跟佛学有关的工作,他自然会把你往虫母身边安排,你看怎样?”
龙琳低着头,道:“好,我试一试。”说完就要出门。段骑鹰忙冲藤堂鹤使了个眼色:“还不陪着一起去,这黑灯瞎火的。”藤堂鹤无奈,留下一个不太友善的表情,只得起身同行。
天很冷,很黑,跟大明境内的夜晚一样无情。
龙琳心事重重,走了一段见路上无人,终于忍不住道:“东厂会讲信用吗,抓到鲍雪他们能放过你吗?”藤堂鹤静静地道:“不能。”“那你还……”“如果现在反抗,我马上会死,你也会死。”
龙琳脚下一停,目中露出痛楚之色:“这不公平。”藤堂鹤面露嘲讽:“跟东厂讲什么公平,夫人说笑了。”“你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藤堂鹤怪怪一笑:‘我知道,我一直在想。”“你想出来了吗?”“想到一点。”“……说啊。”
藤堂鹤笑得有些悲哀:“我不敢说,我怕你知道太多会连累你,我怕段骑鹰会对你不利。我已经把你害得挺惨了,我不想再,我不敢说。”“你,你有帮手吗,有能商量事情的人吗?”
“没有,我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敢相信。”
龙琳突然体验到一种背叛者的耻辱,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抽了几记耳光。她转过身,狠狠吐出一口浊气,这才低声道:“我听爹说过,东厂抓鲍雪不是为了以前的事,而是为验证雁登云的身份,他们另有图谋。如果,如果你能知道他们图谋什么,借此要胁,你说,段骑鹰还敢杀你吗?”
藤堂鹤一呆,西厂倒真不是吃干饭的,这都查得出来?随即心中一阵温暖,认识龙琳这么久,他第一次感到对方为自己着想。沉吟半晌,既然龙琳把关键的一点挑明,他也不再隐瞒,当下缓缓道:“其实我一直这么想,只是有一个关键地方,我自己办不了,需要有人帮忙才行。”“什么地方?”
事关生死,藤堂鹤不再犹豫,立刻道:“现在东厂和神农会一齐发力,鲍雪不会继续沉睡,他很快会苏醒公布真相。以东厂的手段,很可能会抢先一步,而我的生死,完全就取决于鲍雪醒的那一刻。那一刻会有两种情况。一,雁登云是亲生,那么我没有价值,因为陆海空的事我马上就会被处死。二,雁登云非亲生,这就堪称绝密了,有重要的利用价值,而我知道太多,必须灭口,所以还是会马上被处死。”
龙琳听得惊骇,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关键地方在哪?”
“在鲍雪醒来时,最先见到的人是谁。”藤堂鹤解释道:“如果是段骑鹰,我活下去的可能不大,但是,如果他醒来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这就不一定了。”龙琳没有领悟,不禁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要抢在东厂之前面见到鲍雪,我要抢在所有人之前知道雁登云的身份真假。”
龙琳瞪大眼睛:“这,这……你那个二叔是真的二叔吗?”
藤堂鹤一笑,龙琳倒不算笨,想到这一节了,但他不敢坦白,只得道:“是真的,但在岛上,在我周围,有许多东厂的人在盯着我。就算是现在,咱们说话这会儿,恐怕也有人在暗处监视。”
龙琳心头一寒,本能向四处望了望,略显焦急地道:“你想让人怎么帮你?”
藤堂鹤注视着她,正色道:“当我们弄到诛魔令时,你要瞒下这件事,假装我们什么都没得到,让我有时间单独去见鲍雪”
龙琳面色一变:“就算弄醒鲍雪,可万一,他知道了你的目的,但却不跟你合作,怎么办?”
“这不可能。鲍雪所在的天医教毕竟是被东厂剿灭,他和我有同样的敌人,没理由不帮我。况且以他的处境,如果说出雁登云的真实身份,他还有价值吗,东厂会放过他吗?恐怕第一个杀我,第二个就轮到他。”
“如果他肯帮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希望他会说:我知道真的雁登云在哪儿,这人在离此几千里外的小山村里,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只要他能争取时间,什么都好办。”
龙琳一惊:“如果雁登云真是雁灵甲的亲子,你们岂不冤枉好人?”
藤堂鹤看着她,石破天惊地道:“这个雁登云,一定是假的。”
“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藤堂鹤转过身,注视着神农会的方向道:“我相信陆海空的眼力,能被选进幽冥的人,绝不会是饭桶。我也相信宫天骄的能力,被他盯上的人,绝不会是无辜。当年在土匪窝逃出来,天骄功不可没。可以说他是一个细心坚定,又很善良的人。既然他怀疑雁登云,说明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就算身份是真,也一定有其它不能公开的东西。而那些不能公开的隐秘,就是对我有利的一面。”
龙琳略一推敲,只觉此事危机重重,异常复杂,脑袋都有些痛,不禁有些沮丧地道:“我不想泼你冷水,但是,说真的,我觉得你办不到,要想抢在东厂之前接近鲍雪,我,我都不一定能接近虫母,这里面的变数太多了。”
藤堂鹤微微一叹:“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有些不现实。但此时我必须有个目标,有个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不然……我怕撑不住。”
龙琳心头一软,一个男人的脆弱与无助,就这么不经意的展现在眼前,想想对方为自己的付出,她忽然想去握这个男人的手,给他一丝鼓励,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又被迫收回来,不是因为矜持,而是因为四个字——陈州条约。
“你得撑住,我不喜欢软弱的男人。”龙琳忽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藤堂鹤眼中一亮:“夫人喜欢什么样的?”龙琳不看他,只道:“等你过了这一关再告诉你。”
沉默片刻,藤堂鹤笑道:“我知道夫人想安慰我,好,我会撑下去。就算不能抢先一步,鲍雪也会替我想办法,毕竟东厂跟他有仇,只要他不傻,一定会在远方指出另一个雁登云,给自己争取时间,也给我争取时间。我不会这么快完蛋的。”
龙琳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叹。自己到底在抗拒藤堂鹤什么?人品,财力,前途,过去?原来她还能说清楚,还能因为藤堂鹤与朝廷为敌,有个在神农会的弟弟而与之划清界线,可现在,朝廷就一定是对的吗?师父就一定是对的吗?父亲就一定是对的吗?好像在一夜之间,她所信仰的、维护的,全都彻底崩塌,一切都乱了。更可怕的是如今她也有了藤堂鹤曾经的体会——身不由己!在某些方面她居然能理解藤堂鹤当初的苦衷,而这种理解,又悄悄改变着她对这男人的看法……龙琳不敢多想,忙道:“去找我师丈吧。”
通灵教众共一万两千人,全部住在非字城中央的狭长地带,与六条大道上的外来者完全隔开。其中上半部份,即偏北一段是大家工作的各类制造作坊以及娱乐场所,大小相当于苏州城,俗称飞鱼圈。下半部偏南则是通灵教内部的办公居住区域,足有绍兴城大小,简称灵台,两位令主的专属大殿就建在其中。
天色已晚,何煌恩所在的乾坤殿还亮着灯。这是一座五层高的木制八角玲珑塔,与百丈之外鲍捷的文武殿外观相同。白天两名殿主处理教内事务,晚上则全都在自己殿内休息。
“我去了。”龙琳微微忐忑,与藤堂鹤暂别后走向宝塔入口,又经守卫通报,进入内部。
藤堂鹤有些紧张,要想弄到诛魔令,接近虫母是最关键的一步,何煌恩能帮助自己妻子的徒弟吗?好像这两人没有任何私交,只是靠尚原绫才有了一丝远远的联系。若是不成怎么办?若是成了但虫母讨厌她怎么办?没等他想太多,龙琳很快又顺原路返回,他忙迎上前道:“怎么样?”
“师丈答应了,明天上午我就可以去66号。”“这么爽快?你们以前认识吗?”“不,我是上了岛才第一次见他。但,他一听我师父的名号,对我就一直很热心。”藤堂鹤心中不爽,向木塔瞄了几眼,又道:“回去吧,明天见了虫母该怎样说,怎样做,咱们还得商量一下。”
龙琳低下头:“我有点烦,想去海边走走。”
海边?天都已经黑了。藤堂鹤却没有拒绝,龙琳压力很大,心情烦乱,这点天黑都看得出来,以她的个性,做这些事一定非常勉强。藤堂鹤心中不忍,立即点点头道:“好,我陪你。”
由此向北再翻过一个山岭,就到了地势较为平坦的海边,说来很近,走起来却绝不轻松,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冷月西风,气温极低。藤堂鹤跟在龙琳左侧,脑中正盘算着怎样安慰她,猛听有人怒吼一声:“这不公平!”
这一嗓子突如其来,在寂静的野外极其刺耳,两人被吓得一哆嗦,立刻站住,但侧耳一听,四周压雀无声。龙琳歪歪头,一指西边不远处的山岭道:“好像是那边。”藤堂鹤拍了拍胸口,一时好奇心起,便道:“谁在这儿发疯?”说着不由悄悄靠近。
黑乎乎的树林旁,一个身影坐在树桩上,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人。月色很淡,根本看不清二人容貌,但看体形可以确定,坐着的是名男子,而站着的则是名女子。龙藤二人侧身站在一棵树后,对视一眼,心中均有问号划过。
只听那女子颇为无奈地道:“我知道你很委屈,很不服气。但这是天意,就像我当初嫁给他,不管多不愿意,那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我们改变不了的。”“你在佛堂呆傻了,这世道哪有天意?不是他有个好爹,通灵教哪轮得到他坐主,他又不是精英。每天吃喝嫖赌,不误正业。为了捞钱又想出让外人定居的馊主意。现在岛上已经满员了,已经不能再接受外人了,可他还不听?简直岂有此理。”
“……唉,我也劝过他,可他根本不听。”“他当然不听,他现在是教主,又盖了红楼,你不过是他早已厌倦的糟糠之妻,不新鲜了,又不年轻,他凭什么为你牺牲自己的利益?你不值钱!”“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冲?你小点声。”“不行,我好生气,这太不公平了。论才学,论人品,论声望,论武功,我哪点不比窦天伦,做不了教主也就罢了,可你,你居然还要为这种人守节?他配吗他?病才刚刚好点,又去红楼鬼混。我和煌恩找他谈正事,他居然嫌我们烦,把我们都赶出来。煌恩气得咬牙切齿,不敢发作,我可是受够了,一天天在他面前陪笑脸,装奴才,我真受够了!”
“算了不生气,咱们离他远点就是。窦天伦不懂自律,只会一味放纵自己,早晚老天会惩罚他,咱们别靠得太近连累自己,躲他远点就是。”
“你说得对,离开他!小丽,跟我走吧,天涯海角,四海为家,再也不要看那副恶心的嘴脸,就咱们两个,一起去过自由的日子,好不好?”
“阿捷,你别冲动。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那你把身子给我,我现在就要。”“……不行,我不能。”“为什么,明明你心里有我,为什么还不接受我,你是不是还想那个鲍雪?”
“不是!年青时我确实想过嫁给鲍雪,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天意弄人,我们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应该明白。”“我不明白,你一边说有我,一边又拒绝我,你不觉得你好矛盾。你,你,你知道我不是好色之辈,可你说一样做一样……丽丽,丽丽,我好煎熬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给不了你太多。但求你理解一下我的苦衷,我毕竟还是窦天伦的妻子,心可以给你,但身子只能给他,这是我的责任……”“简直荒谬!有感情才有责任,没感情,你这叫自虐!”
“……有段时间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是,不是的。责任是超越个人喜好的,是超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的,正因为它承担起来痛苦,所以才伟大,也正因为痛苦,所以人们才会逃避。可是,我们不能都逃,这个世界要想存在,总得有些人去承担。就像佛家说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而且别忘了,我的孩子虽然离家多年,但他还活着呢。万一将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与人私奔,你让他怎么见人?”
“孩子?你还有孩子,可我呢,我有什么,为了你,我还有什么?”
“对不起,我担误你了。实在难受,你就去找别的女人吧,你忘了我吧。”女人情绪失控,忽然哭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想,我想过十万八千次了,可是,哪有女人比得上你,哪有谁能比得上你。我,我舍不得你。”说完男人抱住女人,两人一齐痛哭。
看到这里,藤堂鹤的心中有些异样,他不忍再看,冲龙琳打了个手势。龙琳点点头,立即随他悄悄离开,不须怀疑,这二人都是出自通灵教,男子为文武令主鲍捷,女子乃是虫母狄丝丽。
“夫人,这事一定保密,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龙琳一脸感伤:“我明白。”“那,还去海边吗?”“算了,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