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了八道弯的浣霞河,在拐第九道弯的时候,流入了北桓城西。虽然还是夏天的气候,但浣霞河边早已是一片枫红,浣霞河边枫林的色彩,也成为了游人驻足赏玩的景点。河上商船客船来来往往,河边商贾小贩叫卖,北桓,这座中庆的都城,还沉醉在一片繁华之中。
浣霞河上,缓缓游过一叶不起眼的小舟,舟上除了船夫,只载了一个孤零零的男人。
“青鸟有灵,力保寒鹰大人一切安好。”船夫说道。
两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仅凭着唇齿和喉咙的蠕动,在沟通着什么。
“北桓之难,即将来临。”船客回道。
“青鸟有灵,定能化险为夷。”船夫划着桨,继续回道。
船客默然。
“大人,是先去皇宫,还是先回府?”
“先回府吧!”寒鹰道。
船夫神情渐露羞涩,默然良久,不知如何回应。
寒鹰问道:“不用瞒了,那妇人之举,我早已料到,随她去吧。”
“大人,少爷一切安好,无心刺已习基本套路,水性渐长,现在凫水八里不在话下。”船夫回道。
“我的儿子,想来也应该这样。”寒鹰神情渐露喜色,小船在临近官道的码头停下,临行前,船夫在寒鹰耳边低语:“‘青鸟返巢’的审查你是知道的,军部靖廷役已进驻在你家周围了,一定要多加小心。”
“辛苦了,武鸠。”
寒鹰下了船,行了不到一里便是韩府。
他真正的名字叫韩膺,是前朝的兵部侍郎,延帝三十二年,因庆辽交恶,身为青鸟营首批间者,他被派往西辽秘密潜伏。那一年,他的儿子韩天慕刚刚出生。
戌时正,七岁的韩天慕才从书院返回家中。韩天慕叩响了大门,管家宋扬很热情地出来迎接。寒暄之后,韩天慕回到书房内,准备晚课。就在他坐下后,无意之间扫了一眼书桌角落的书册,随即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书册被人动过。
每天看完书之后,韩天慕都会按照相同的顺序整理书册——这是宋扬让他养成的习惯,他必须记住房子里每一个细节,细致到书桌上笔墨纸砚的摆设,房内灯油的明暗,家具陈设的位置——而今天,书册却被调整了顺序。
突然,书桌对面的屏风一阵闪动,韩天慕随后起身,不知从何处掏出两把匕首,从椅子上腾空而起,直扑屏风。
“唰”的一声,屏风被匕首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落地时,韩天慕只见一只狸猫躲在屏风后面,发出“嘤嘤”的声响。“阿来?你怎么在这里?”
突然,一道凛冽的剑气直逼韩天慕背脊。
韩天慕回身用匕首一挡,但对方力道十足,剑气把韩天慕弹到了地上。韩天慕再次抬起头想反抗时,一柄尖锐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太慢了。”韩膺说。
书房门被推开,宋扬进来后便下跪说道,“属下教导天慕无方,还请长兄责罚。”
“起来吧,他自己天赋浅薄,不能怪你。”韩膺回道。
韩天慕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你是……”
韩膺拿开剑柄,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满脸,却也锐气十足的少年。他的发髻用金色的细布裹着,一身青灰色素服,脸庞白皙,眉眼俊朗,面庞轮廓精致却不失男儿气概,身形稍胖却看上去十分健硕。“宋扬,你每天给这小子的伙食也太好了吧!”韩膺一脸严肃地望向宋扬,宋扬拉拢着脸,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哈哈哈!”随后他大笑道,“我韩膺的儿子,就该有点膘,有膘是福!”
宋扬也跟着大笑起来,“虽说如此,但天慕,是该减肥了。”韩天慕被这么一说,脸嗵地一下就红了。
“七年过去了,你也长大了。我走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韩膺仰着头望向天花板。
韩天慕茫然,却下意识地说道:“父亲?”随后他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说:“你真的是父亲?”
韩膺走到韩天慕身旁,摸着他的头,说到:“天慕,你告诉父亲,刚刚你害怕吗?”
“天慕不怕,从小宋叔叔就跟我说了,我们身上都有青鸟的庇佑,即便是死了,也能变成青鸟,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韩天慕眨巴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潜伏之前,韩膺身为兵部侍郎,从军出身,身形足有七尺,全身粗犷却不显肥硕,同为从军出身的宋扬,就只能用瘦弱来形容,自从进了韩府当“管家”,他就束起了发髻,少了演武场的厮杀,多了几分心机和诡谲,脸上已少了朝气和热血。
韩膺心中对于韩天慕的评价,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贬低。第一时间发现书册被动了手脚,可见其心思缜密,遇事谨慎,已经具备了间者的基本素养。只是他的武艺,恐怕还需要进一步提升。
但是,对于韩天慕来说,他生来孤独,刚出生父亲就被派往西辽,母亲在他三岁的那年红杏出墙,跟一个夏州商人跑了。诺大的一个韩府,仅剩下他和宋扬。
一个人孤单渡过童年,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对韩天慕确实太过残忍,但无奈,这便是他的命数——他生下来便注定孤独。
韩膺把韩天慕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前,“天慕,答应父亲,刚刚这种话只对宋叔叔和父亲说,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说。”韩天慕说道。
“嗯!”
“真希望你早点长大,长大了,这些痛苦就没什么了。”韩膺说着,一行咸涩的晶莹划过脸庞。
韩天慕抬起头,呆呆地问道:“父亲,宋叔叔说你的无心刺很厉害,你可以教孩儿吗?”
韩膺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清晰地说道:“父亲一定会教你的,一定会让天慕变得很厉害,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那一年韩天慕已经七岁,大概在他人生的前七年,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没有父爱和母爱,在他有记忆的时间里,他几乎从没有哭过。每天陪伴他的只有宋扬,但宋扬已经待他足够好——好到他以为,这个世上父母对自己而言是多余的。
而如今,父亲突然回来了,这让他反而变得不适应——他只是呆呆地埋在了韩膺的胸前,听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陌生的心跳。
宋扬站在一旁,此时泪水也哗哗地流了出来。宋扬在八岁那年被司徒远暮相中,进入微澜岛,被秘密发展成为了青鸟,在岛上与韩膺结为异姓兄弟。离营后他曾潜伏边岛,直至韩鹰要前往西辽,他才回到中庆,为他哺育韩天慕。那一年他二十五岁,熬过了当“母亲”的五年,接下来的两年,他变成了一个凶恶的“父亲”,用铁血的训导让韩天慕迅速成长,如今,七岁的韩天慕,心志已远比同龄人成熟。
“兄长,慕儿,晚饭已经备好了。”宋扬说道。
“慕儿,起来,快带父亲去尝尝北桓的腐竹焖鸡,好久没吃了,可馋死我了!”韩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