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街路北门宝珠寺里钟磬浑实,寺里断断续续有香客往来,昨夜一场骤雨过后,潮溽的香蜡味铺漫在寺庙上空,经久不散,榆树叶尖上一颗昨夜的雨珠,晶莹绿幽,仿佛是一个浓缩的琉璃世界,叶子终承载不了它的重量,滑坠到下面棋盘分界点,化作泡影,一只落子的手顿了顿,眼角流露出胜利者的喜悦,含笑看向对面老态龙钟的袈裟和尚道:“冥冥之中不用朕出手,上天已经先人一步,替朕选好了路。”他说完落下黑棋覆盖了水渍。
老和尚禅意落下白子,“人生如棋局,诸般纵横,是胜是败,皆天意为之,非人力不可逆转。”
昭珽步步险进,神情专注,吃定白子:‘不搏一搏,焉知人定未尝不能胜天。’
棋盘如星斗,一黑一白交错在各自命运点上,终有一方要按照最初的设定把另一方残噬殆尽。
棋终,老和尚空宁道:“陛下,您赢了。”
昭珽不紧不慢道:“非也,从棋局上看,长老从最初就铺陈壮阔,伏线千里,会输不过是我二人立场不同,长老无欲无求,清空安宁的境界,是朕这种尘欲满身的人求之不得的。”
老和尚是宝珠寺有名的济尘方丈,与昭珽相交甚好。
他悠然站起,数着紫檀珠串,念念有词:“我佛慈悲,普渡苍生,没有轻重选择,只是陛下不愿放下那颗向往凡尘的心。”
昭珽也站起,注目向对面的荷花长廊,饶有兴致:“普天之下,唯长老镜心,可愿陪朕去前面逛逛。”
济尘方丈暂停数串,悠长一声:“阿弥陀佛,寺里有几处清禅地,陛下随老衲来。”
‘劳烦长老带路。’
济尘方丈屈礼引路向幽寂荷花廊。
寺里空气清静禅深,隔绝断外面浮华喧嚣,暑热燥气,实乃参禅悟道,避暑消凉的绝佳宝地。
济尘方丈引昭珽到通幽处,一间禅房外,立掌明澈道:“陛下要见的客人,就在这扇门内,老衲就不多做唠扰,先行告退。”说完立掌拜离。
昭珽推开房间,迈步警惕进去,莲花幡子后,蒲团上一个粗布褐衣人虎背熊腰盘腿背坐向他,旁边一地木屑,似乎在削什么。
昭珽毫无顾忌走到他旁边,一缕乱糟糟的发丝垂下挡住侧脸,依稀看得到他胡子拉渣的粗犷下巴,和古铜色凹凸不平的脸皮,再往下能清楚看到他握着一把鱼肠短匕削得是一把木刀,手比脸的颜色淡,粗壮有力,上面刀伤剑痕杂错,很是粗糙,虎口处有厚茧,一看就是常年练武之人。
昭珽居高临下道:“别刻了,待你回京之日,朕会亲赐你宝刀一柄,接风。”
他刻好刀尖,仰头一双眼睛浩如星海,浓眉紧皱,散发着三两分戾恨气,右脸斜一道深凹刀疤,不怒自危,像是潜伏在暗处待捕猎物的豺狼,常年累积的凶煞气魄,给人一种不可直视,退避三舍的危机感。
昭珽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以当年驾驭群雄的傲视之态,生生慑服他的桀骜锐气。
他收起匕首,撑着木刀,埋头单膝下跪,有气无力的声音和脸上气魄形成强烈反差:“罪臣昭瑀,参拜陛下。”
昭珽退坐到后面椅子上,命他起来。
昭瑀身材魁梧退到边上,挡住窗外幽散的光线。
昭珽仰向他道:“你来这里有几日。”
昭瑀一板一眼,如实回答:“三日。”
昭珽轻松抽掉他手中未刻好的木刀,当着他面,抛到窗子外头。
昭瑀表情细微变化,澄亮的眼睛里敛藏着不甘和细如针尖的恨,往事历历如浪潮冰冷翻打他钢铁般的心脏,不断摧残他不可易转的意志,他的眼里出现血丝,那天的融刀的大火,熊熊燃烧,仿佛在对他施以最残酷无道的酷刑,腥膻味热辣充斥在他汗水涔涔的鼻子里,火炉里融化的是他引以为豪的马刀,摧垮的是他身为肉墙誓死捍卫的信念。
建兴一年,那炉试炼的火是他的涅槃,他在百官的仰视下,说出的话讽刺辛辣,殿前都点检,河北路奉节军都部署,越国公昭瑀,御下不严,延误战机,念其驱退敌寇,宽从处置,即日起解释兵权,收回封爵,黜为崖山刺史,无召不得入京,即刻赴任,不得逗延。
话如霜刀雪刃,寒掉了一个忠臣的心,战场上拼死杀敌,就换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昭珽,到底有多强盛的权欲,才能泯灭良心,凉薄如冰的设计圈套,除掉开国重臣。
他仰天悲凉大笑,饮掉那一盏辛辣刺鼻的贬谪酒,满面风霜,悲怆而去,自嘲报应,一切都是易主的天罚。
今天他丢刀的表情动作和那年如出一辙,一点不脱泥带水,昭瑀咬紧牙关,额头上暴起筋块,多年积郁的仇恨冤屈,血贯而出,大声控诉:“昭琰,你即贬了我,现在为何又违背诏敕,许我进京。”
昭珽凛然道:“你一刻身为东朝官吏,帝国需要你就必须服从,这是你的义务。贬你到崖山是对你的保护,”
昭瑀戾锐的眼睛闪了闪。
“站的越高,风险越大,那时朕不罢黜你,或许你今天就不会站在我面前了。”
说来说去反倒是昭瑀没有悟道昭珽的良苦用心。
他实在心累,过去的事一页翻过,待时机合适再理。
他满面沧桑,“你是皇帝,我说不过,先记着,这次你招我回京,又是为何。”
昭瑀虽然性子暴,贵在没心眼,昭珽刚才说的话没错,那次贬谪他私心收回兵权,顺便想让他在崖山历练几年,刚才没和他打一架,证明他的韧性得到延伸,没白费昭珽心思。
昭珽心平气和道:“这次要你回来,一为复你原职,二为要你继续制约北狄,三为帝京有你故人。”
昭瑀先不管一三条,光第二条就难以顺从。
直言道:“自归附东朝,我就没去过北狄。”
昭珽看准了他的心思道:“待你回京,不防再考虑第二条,那时你或许会改变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