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张二人遮羞布盖不住了,天威在前,周见素庄重摘掉乌沙,很有仪式感的端放到昭珽下面的金阶上,为官不仁,为友不义,侍君不忠,待人不实,他细细注视着官袍上狰狞的獬豸,终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敬畏,过往幕幕交织眼前,人生如戏,戏梦人生,原来早已不复当初,那大戏一场,是他,又不是他,烦了,厌了,喜过,笑过,困惑,纠结,戏终人醒,石火电光,悲剧一场,何必当初,他黑瘦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惊眼的笑容,大彻大悟,可惜夕阳再美,也近黄昏,终将埋送进未央夜,不复出。从无限美好的霞光中走过,与黑暗的契约终止,光沐涤清灵魂的肮脏,红尘的霾再也侵浊不了渺境化烟的身体,终于还是在戏中找到了当初的自我,他很庆幸。
这辈子犯得错误太多,总要还的,他又侧身跪在吕夫人的缟裙边,忏悔一磕,毅然决然揭开大案,是在弥罪,也是在讲述自己。
吕龟年是因为他的要挟,选择撞墙自尽的,他本性不坏,怕建兴二年的事情败露,才急于销毁证据,他缺乏足够的耐心驾驭利益,反被利益驱从,素养不过,结果也是意料,害人害己。
张保保吓得狂汗不已,而比令他更恐惧的是景修知道前因后果,对他怨恨的眼神,像是诅咒深深钉在他脑袋上,分钱的事景修不知道,平时还很照顾这帮哈巴狗,第一个站出来解释吕龟年贪腐案是受了他俩蒙蔽,撇得相当干净彻底,然后表示要严惩这两个败类。
真相大白,彭应知冤屈解脱,坚定了他站在晋王那边的立场,并且还有意和江寒结朋,江寒屡有推拒,此事作罢,他从此官运顺畅,没过多久就升任为光禄卿,前途一片光明。
吕龟年冤死是真,贪腐案也是真,依照东典,其家眷藉入教坊司,判决那天江寒去送行,吕夫人还是穿着那身缟素上路,她在囚车上看到了江寒,只是微微笑着,眼神里饱含了千言万语,相对于死,这个结果算是好的,她无悔。
而周见素和张保保则被流放到边瘴蛮荒地,周见素心力交瘁,病死在路上,张保保则凄凄惶惶,余生都将在漫长荒凉的边地赎罪。
政事堂,午膳,案子完后好几日,景修都显得食欲不振,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他身边不乏跟班,近来他竟听不下那些恭维话,看宰辅都没胃口,都悻悻疏离,也知意少吃几口,大家都看得出,自从江寒来了,景修脸上的光采是一天比一天少,忧愁一天赶一天深。
这些在隔桌默默吃饭的刘钦若及其朔方党都暗暗记在心里,寒门出生又何妨,刘钦若看到了希望,他非常清楚昭珽私下是不喜欢这些骄恃弄权的世族的,这几天的饭他吃的很心宽,久受景修党压制的时代,也许就要结束了。
午后,初秋的天气容易至人慵懒,寝殿内,昭珽正靠在桌子上浅寐,曹全在一旁乏沉摇着长柄竹面扇,室内的沉香熏得他悠悠打了个哈欠。
外面整齐有序的巡视声惊扰了昭珽,他浅浅抬目,懒声道:“曹全,你觉得今日早朝,江卿的锋芒是否过甚。”
曹全依附道:“奴才不敢妄言,这江中侍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
他突而凝神,“朕恍惚以为那是景卿。”
曹全不敢随意接话。
昭珽又如倾如诉:“近来景卿在朝上的表现有过消极,也不常来这寝殿议事,曹全你也跟着朕有些年头了,他以前可出现过这种低沉回避的状况。”
曹全耐心答:“犹记得在奴才的印象中,景公一直都是个神奕之人,怕是…”他说到一半缄口。
昭珽雍容道:“继续说。”
曹全不自觉放停手中摇扇的动作,轻微紧张,“怕是有所忌惮江中侍。”
话音一落,昭珽完全睁开了眼睛,“连你都看出来了,何况朝中那帮大臣,去宣刘钦若过来见朕。”
曹全不动声色的愣了下,刘钦若虽说是东朝的次辅,可昭珽私下宣他的次数却很少,并且他与景修比起处政方面也没有太大的成就,完全是靠踏实自律进入中书省,拜相以来,唯一崭露头角的一次,就是为寒门入仕做了完善的改革,提高了他们在朝中地位,不过这不算好事,皆因此抨击了朝中大批门阀利益,引起景修嫉恨,从此大力排斥寒士,造成了朔景两党划清界限的长久矛盾,此后刘钦若便在这种高压局面下,夹紧尾巴做人,事事处决,都依景修为尊。
刘钦若得召,风尘仆仆从政事堂赶进宫里,那个念头在他心中生根。
寝殿门一关,他匍匐下拜,提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昭珽命他起来,赐坐,眼神在他毕恭毕敬的脸上逗留一圈,说道:“朕记得你是朔方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朕的。”
昭珽平淡的访谈,令刘钦若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虚心回答:“微臣是在郑州秋水学斋外得见天颜的。”
昭珽认可的动了动眼皮,“那时朕十八岁,而刘卿你二十有五,朕记得那秋水学斋是郑州乡绅建造的,只限接收富户,官户,和书香子弟,而刘卿当时是被撵出门口的。”
那时的刘钦若很穷,没钱读书,又身逢乱世,十多岁时,就跟着父母四处流亡,他想读书的念头也是从那时根深蒂固,因为在一团糜烂的年代,不管在如何恶劣肮脏的环境下,总有那么一群衣襟整洁,风华正茂的读书人敢于站出来批判这个世界的弊病,战乱的硝烟永远也不会沾染上他们干净的衣衿,他们的眼神清亮的像雪山上最圣洁的净空,那种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姿态,湛明有神的眼光深深震撼了年少的刘钦若,后来为了生计他便躲进寺庙里给那帮油和尚做杂役,同时也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读书人,可他们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藏进寺中的,身上都蕴含着同样的东西,开始他懵懂那是什么,直到某一天一个书生倒在敌人的刀剑下,脖子上喷撒的血液溅了他一脸,他才看懂他们时刻高洁的眼神,那是一种舍生取义的信仰,一种宁为玉碎的气节,他苦苦冥寻的东西有了答案,原来他们的生命是维系在可贵的希望上,只要希望存在,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乱世,这成了他心中至纯的真理,他们是清醒的,他走过去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住血泊中的尸体,即使他粗麻的衣服沾上自己的血迹,依旧平整不起褶皱,他紧握衣服下冰冷僵硬的手指,痛哭流泪,“我会代你把这份精神延续下去,你们眼中的湛静朗洁,终会驱散空中肆虐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