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镇中名气最大的是谁?枯水镇人最害怕的人是谁?
都是韩小铮,十五岁的韩小铮。
韩小铮像野草一样成长着,他那老得像他奶奶的妈妈根本就管不住他。他爹在他七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喝了二三斤老白干后,瞪着红红的眼对他娘说他要闯关东,要在那儿挣大把大把的钱。当夜,他便去了,一去便再无音讯——也许真的发了,也许死了,谁知道?
对韩小铮来说,他的爹模糊得像一个简单的符号,所以这事对他并没有多少影响,何况,他的小伙伴也不敢像嘲笑别的没有爹的孩子一样嘲笑他。
他是韩小铮,连大人都头疼的韩小铮!
他的锋芒在他十岁那年渐渐显露,除了因为年纪太小不嫖之外,他什么事都做,而且做得就像一个天才一般完美。
韩小铮第三次进“顺发赌坊”时便开始赢钱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顺发赌坊”的掌柜看到韩小铮到来,小腿就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幸好韩小铮不狠,他每次只赢十两银子。
当然,他还偷鸡摸狗,他家屋子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搭着一间小茅棚,谁家要是丢了只鸡或跑了只狗,到这小茅棚转转,准能看到鸡毛或狗毛。
当然打架也是少不了的。
仅凭这些,韩小铮当然无法让镇上的人害怕。让镇上的人头疼的是他那小脑瓜中似乎有永远使不完的鬼主意。他要是看谁不顺眼,过不了几天,那人准得触霉头,偏偏让韩小铮看不顺眼的事又特别多。
憎恶他的人多,喜欢他的人也不少,每天总有几个他的簇拥者跟着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对韩小铮是言听计从。
但他终究是个小孩,所以除了枯水镇的人外,知道他的人就很少了。韩小铮对这一点很不满意,他下决心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世间有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韩小铮。
十五岁的人之野心比谁都大,因为他们正介于懂事与未懂事之间,在他们的想象中一切都应该按他们设想的路发展变化的,他们自信得近乎自负。
当刘大鱼一溜小跑过来告诉韩小铮说阿芸要嫁到花石城去时,他便对自己说:“机会来了。”
阿芸是与他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不知不觉中阿芸就成了水灵灵的小姑娘。韩小铮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点怕长大后的阿芸。从他十三岁而阿芸十四岁那年开始,他便开始避着阿芸了,见了阿芸能躲开就躲开,躲不开就吭哧吭哧胡扯几句赶紧就溜。
其实他挺乐意像小时候一样与阿芸呆在一起的,可现在他一见阿芸心就颤,鼻尖也冒汗。阿芸似乎已不是从前的阿芸了,她说话变得温温柔柔的,身子凹凸有致,还有一股好闻的味儿,韩小铮一闻,小脑袋就发昏。
阿芸要嫁人的事他早在半年前就听说了,当时他没把这事往心里搁,现在听刘大鱼一说,他便感到自己的心中“铮”地一声响,似乎是一根钢丝绷得太紧了终于绷断时的声音。
他道:“是……是……是后天吗?”
刘大鱼用力地点了点他的大脑壳。
韩小铮霍地站了起来,把关节压得“咔吧咔吧”直响,半天才说出一个字:“好!”
好?好是什么意思?刘大鱼不明白。
韩小铮看着刘大鱼道:“大鱼,你也不愿让阿芸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人对不对?”
刘大鱼道:“她她她……”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在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说阿芸要嫁的人谁也没见过,又怎么能断定他就没出息?
但刘大鱼知道韩小铮需要他点头,他便点头了。
韩小铮踱着圈子嘀嘀咕咕地道:“花石城的人会有什么出息?既不会赌又不会打架,听说他们还喜欢去念书,你说这书有什么好念的?总之,阿芸去花石城就惨了,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
他抓了抓后脑勺,接着道:“去把李子也叫来。”
李子的全名叫李子木,但韩小铮喜欢把后面的半截省了。因为他感到这样太麻烦。
以后的两天,枯水镇的人很少看到韩小铮的身影了,这两天他带着刘大鱼、李子木两人忙忙碌碌,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没有韩小铮的捣乱,人们乐得清闲,谁也不去注意他们在干什么。
很快韩小铮了解到了不少情况,他知道要娶阿芸为媳妇的是花石城内的左家,左家是远近闻名的世家,有人说花石城内说话最有分量的不是知府,而是左老爷子。
娶阿芸的正是左老爷子的大儿子左之涯。
探明这一点时刘大鱼与李子木都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韩小铮却嘿嘿冷笑道:“好啊,仗势压人,以强逼亲!我韩小铮路见不平,岂能袖手旁观?”
其实,左家在人们心中口碑不错,而这一次迎娶阿芸也完全是明媒正娶。
唯一一点不太正常的就是阿芸的父亲只是一个走家串户的木匠,凭左家的势力怎么会找一个木匠的女儿做儿媳?
但这也不是不可解释,首先阿芸那超凡脱俗的美貌就可以使左家抛开门户之见。
几乎整个枯水镇的人都在为阿芸找了这么一户人家而高兴,只有韩小铮闷闷不乐,他深深地皱着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这与他稚气的模样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让人看了不禁想笑。
在阿芸出嫁的那天,一大早阿芸家便忙碌开了,他们必须在对方的人来迎亲之前做好准备,许多街坊邻居来了,有的来帮点忙,有的则干脆看热闹。
以往,这种场面一定少不了韩小铮,但这一次却是不见了他的身影。
赵半成是个大胖子,所以骑着马这么一溜小跑便把他累得呼哧呼哧喘不匀气了,一张肥脸直冒油光。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条岔道上过来了三个人,个子都不大,待走近了,才知道是韩小铮、刘大鱼、李子木三个毛小孩。
赵半成赶紧偏了偏身,想装作没看见便这么混过去,他见到韩小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蛋就叫头痛,心就发慌。
就在他要拐过一个弯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叫:“赵叔!请留步!”
是韩小铮的声音!
赵半成心中暗叫一声苦:“惨了,还是没避过,不知这小子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招。”
他当然可以一抖缰绳,装作没听见就这么过去,但他不敢。惹恼了韩小铮,往后他应付不了对方那么多层出不穷的鬼点子。
赵半成定了定神,调转马首:“是阿铮呀?你有事吗?”
韩小铮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请赵叔借一步说话。”
赵半成在心中暗骂:“好你个小子,我年龄有你们三个毛小子加起来这么大了,却还让我过去!”
心里这么想,可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艰难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笑道:“阿铮,有话你就说吧,我……还得赶路!”
韩小铮似乎很惊讶地瞪了他一眼:“赶路?你这是去哪儿?”
赵半成道:“去花石城。”
韩小铮恍然道:“噢,去左家对吧?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你与左家是远房亲戚对吧?”
“说远也不是太远,左老爷子是我二嫂的姑母的外侄,今日是他儿子大喜之日,我也去凑个热闹。”
韩小铮一脸敬色:“赵叔真是个热心人,想必赵四婶子的病定是好了,赵叔才能放心出门。”
赵半成吃了一惊,瞪着眼道:“此……此话怎讲?”
韩小铮向前走了几步,道:“昨天中午我去替我娘抓药时,听到赵四婶子对药铺的白先生说让他今晚再去替她诊诊脉……”
“白先生?”
“不错,就是泰康药铺中那位爱穿白袍的先生,赵四婶子还夸白先生把脉把得准呢,每次把脉之后,她都舒服多了。”
听到这儿,赵半成脸上的胖肉在轻轻地跳动,他的脸色也开始泛青!
韩小铮口中的赵四婶子就是他的第四房夫人,比他整整小了二十岁,长得美艳妩媚,撩人魂魄。自从娶了四夫人柳翠浓之后,赵半成便又是欢喜又是忧,整日对每一个可以接近柳翠浓的人虎视眈眈。这几天他已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柳翠浓暗中与“泰康”药铺的白先生有染,他一直将信将疑,没想到今天得到了证实!
赵半成呆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却见韩小铮一拱手道:“赵叔有事在身,我就不多打扰了。”说完,他与刘大鱼、李子木二人绕过那匹马,向花石城那个方向走去。
赵半成突然叫住他们,问道:“白先生答应我……我四夫人了吗?”
韩小铮点了点头道:“那还用说?白先生挺热心的。”赵半成牙咬得咯咯直响,口中却道:“好,好!”顿了一顿,又道:“你四婶病了也没告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往花石城赶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哪有心思再去花石城?这女人咋……咋就瞒我呢?”
韩小铮笑道:“赵叔如此待四婶,四婶一定欢喜,说不定赵叔现在回去,四婶一高兴,病就好了。”
赵半成“啊”了一声,沉思半晌,一咬牙道:“阿铮,你不是要去花石城吗?”
韩小铮点了点头。
赵半成把手中缰绳往韩小铮手中一递,道:“拿着,你们就骑我的马去,你们三人轻,都坐一起也无妨,这一去四五十里,不容易。”
韩小铮赶紧往后退:“那……那怎么行?我骑了你的马,那你呢?”
赵半成一咧嘴道:“这儿回去才多远路?回来时别把它丢在那边就行了!”
韩小铮感激地道:“那……那多谢赵叔了。”
赵半成摇了摇手,便由来路往回走了。
待他走远了,刘大鱼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惊讶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把马交给我们呢?”
韩小铮笑道:“他现在一心要捉奸,能骑着马招摇过市吗?那样他的四夫人岂不被惊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正毛着腰躲躲闪闪往回走呢。”
刘大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下够那白先生与赵四夫人受的了。”
韩小铮冷笑道:“反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货,让他们狗咬狗去吧,若是今夜白眼猫真的去赵家,那就更好玩了。”
李子木却细声细气地道:“韩大哥说得这么活灵活现,连我都差点被你蒙住呢!”其实他比韩小铮还大上三个月,却一直叫韩小铮大哥。
韩小铮从李子木身上取下了一个小包裹,然后拍拍李子木的肩道:“好吧,你们回去吧,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刘大鱼道:“放心!”
言罢,便与李子木一道往回走了。
韩小铮这才打开包裹,里面竟是几件衣物!韩小铮提了衣物,钻进道路边上的一丛灌木中,待得片刻出来时,已将身上的衣衫换过了,现在的他,便活生生是一个阔家少爷了。
他掸了掸衣裳,然后学着别人斯斯文文地走了几步,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翻身上马。
策马经过一个小镇时,韩小铮进过一家杂货店和一家瓷器店,等离开这个小镇时,他的手中已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盒子。
左家的名望果然显赫,韩小铮没费多大精力就找到了左家。
左家今日上上下下皆张灯结彩,丫头仆人穿梭来回,一个迎宾的中年汉子站在正门处对每一位来宾笑脸相迎。
韩小铮在左家红漆大门处翻身下马时,立即有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厮上前牵住马,恭声道:“公子里边请,小的替你将马拴了。”
韩小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信步往左家院内走去,院内有不少人,但他都不认识,当他登过几步台阶后,便看到迎宾之人。
韩小铮定了定神,从容地向那边走去,那人远远地便绽开了他的笑容,当他看清韩小铮时,笑容突然有些僵了,他惊疑地道:“小爷你是……”
韩小铮大度地一笑,道:“我乃枯水镇赵半成不肖之子,家父近日身体欠安,不能亲来道贺,还望见谅。”
那人恍然道:“原来是赵公子!没想到几年不见,赵公子已是如此俊朗非凡了,赵老爷好福气!”
韩小铮谦然道:“大叔说笑了。”他将手中那只红盒子递上:“恭喜恭喜,家父略备薄礼,以表贺意。”
那人忙道:“同喜同喜,多谢多谢!”接过那只红盒子,觉得有些沉,心道:“这赵老儿倒肯出手,这么远的亲戚了,八竿子打不着的。”
口中却道:“赵公子请里边用茶!”
韩小铮施了一礼,便向里边走了去,他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
到了一个大客厅里,自有人端上香茗,韩小铮拣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慢慢品茶。
客人陆续而来,韩小铮自然不能在这儿坐得太久,他得起身让给后来的人。
走出客厅,到了后院,发现后院的人也很多。因为都是左家的亲友,所以不少都是相识的,几个人围作一堆在高谈阔论,倒也热闹。
若是往日,韩小铮定是不甘寂寞,但今天他却在一张石凳上坐着远远地听,宾客中像韩小铮这般年纪的实在很少,所以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他几眼,每当此时,韩小铮便很谦逊地一笑,那样子颇得人好感。
坐了一阵子,韩小铮觉得烦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安分地坐上这么长时间呢,便在这时,他听到有几个人嚷嚷着去外头逛一逛。韩小铮心中一动:“我为何要这么干坐着?反正离好戏开场的时间还早,我何不出去溜一溜?”
这么一想,他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向外去。
走出左家那扇厚厚的朱漆大门之后,他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好多,连走路都不再有别别扭扭的感觉了。
他先是去赌坊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中已多了十两银子,又到一家酒楼坐了半个时辰,喝了两斤花雕。
酒一下肚,他便有些忘乎所以了,脚步飘飘地到处乱逛。花石城他仅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打个转就走,没像今天这么踏踏实实地玩过。与枯水镇相比,这儿要繁华热闹得多了,韩小铮看啥都新鲜,不知不觉中已逛了好几条街。
他看着四周来往的行人,心道:“都不认识我?过了今天,你们便知道天底下还有我韩小铮这么一号人!”
正这么胡乱转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眼睛一亮。
怎么回事?
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他看到了好几个浓汝艳抹的女子,正在当街处纠缠过往行人。
虽然韩小铮小小年纪肚子里的坏水不少,但对这些青楼女子却是避而远之的,何况枯水镇民风尚属朴实,没有这样的风月场所。
韩小铮皱了皱眉,转身便走,却忽地闻到一股幽香,一个俏丽的女子已挡在他的身前了,正用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看他。
韩小铮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连我韩小铮你也敢拦?”但因为今日有事,他不想在这儿出什么乱子,所以他一侧身,想从那女子身边让过。
哪知那女子却一把抓住了他,娇声道:“小哥哥,你怕我吗?”
韩小铮一听这甜得发腻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战,身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边道:“我怕?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怕你?”一边要挣脱女子,哪知反而被那女子像蔓藤一样缠住了,其他几个女人也“呼”地围了过来,“小哥哥小哥哥”地叫个没完,韩小铮听得双耳发麻。
他暗暗后悔穿得太过华丽,这种女子只要见你有钱,从十六到六十岁的人她们全都会出手,韩小铮虽然才十五,但他人小鬼大,看去远比一般的人圆滑世故,所以被缠上了。
韩小铮见势不妙,赶紧掏出二两纹银来,往其中一个女子手中一塞,道:“放了我,放了我,你们香味太浓,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众女子见他信手便掏出二两银子,更认定他是个极有钱的阔少。像他这么大的人很容易被人蒙骗,只要他在风月场中玩上一次,以后就可以放长线钓大鱼,从十五岁到五十岁,不知道能从他身上榨出多少银两来!
一个颇显丰满的女子攀着他的肩,红嘟嘟的小嘴几乎凑到他的脸上,哧哧地笑道:“看来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姐姐教你好不好?保证你会乐不思归……”
言罢,她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韩小铮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对劲了,浑身热得难受,他紧张地看着四周,深怕遇见左家的亲友。
一个女子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是不是怕你娘看见?嘻嘻,男人就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
韩小铮急得满头大汗,如换了在平时,他可以想出十条脱身之计来,可今天他不能让自己过早地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那样一来,很有可能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了。
韩小铮发觉路上已有人开始观望这一出好戏,他不由暗骂:“奶奶个熊,咋就找上我?”心一急,他忙道:“别拉了,我去,满意了吧?”
他如同遭绑架一般地被拉进了花石城有名的青楼“春风得意楼”,他在心中切齿地道:“你们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今天就先把你们这儿搅个天翻地覆!”
想是这么想,其实他心里还是挺紧张,里边的莺声燕语,男女嘻哈浪笑之声让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几个女子唧唧喳喳地要把韩小铮往自己那儿拉,韩小铮不耐烦了,用力一挣,高声道:“你们这几个庸脂俗粉,公子我一个也看不上呢!”
众女子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眼光却不低!
老鸨闻声而来,一脸谄笑地道:“哟,这位公子哥真是一表人才!难怪我的女儿们这么疼爱你哪!我这儿国色天香有的是!公子哥你就慢慢地挑。”
她一转身道:“把花折子给这位公子拿来!”
立即有一个小厮送上一叠精致的折子。
韩小铮暗自嘀咕:“戏既然开始了,我就陪你们演下去!”
当下,他拣了一张折子打开,一看才知所谓的花折子就是把青楼女子的特征及擅长之技,写在折子上,旁边还空着一半画着一幅像,自然便是青楼女子的像了。
韩小铮看了一阵,皱眉道:“太瘦了。”
小厮赶紧又递上一张。
韩小铮看了一阵,叹了一气,道:“挺好的,可惜就鼻子低了些。”
小厮心中骂道:“就这么点年纪,口气倒像是大得能吹倒大牯牛!”
心中这么想,口中可没敢说,毕恭毕敬地递上了第三张折子。
这一张,韩小铮只看了一眼就扔了,他气愤地道:“我又不是来买母猪!”
很快,厚厚的一叠花折子已看了一大半,韩小铮还是没点一下头,不是说脸太圆了,便是说下巴太尖了,不是嫌这个单眼皮,便是怪那个招风耳。
小厮又气又急却反而更不敢说什么,因为越是挑剔的客人越得照应好,往往这种人是极为阔绰的。
他没有再按顺序把折子递过来,而是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交给韩小铮,恭声道:“这位想必公子会满意的。”
韩小铮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吗?”他接过折子一看,不由真的有些惊诧于其中所描女子的美貌了。
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韩小铮终于把折子递回去,他重重往后一靠,缓缓地道:“可惜……”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可惜笑得太甜了。”
小厮暗暗气恼,他想这不是存心鸡蛋里挑骨头吗?莫非他是来捣乱的不成?
当下,他的语气一下变得硬了起来:“若是公子你对她都不满意,那么我们就招待不了你这样尊贵的客人了。”
韩小铮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花折子,道:“我还没看完,怎么就知道没有?”
边说他边飞快地翻着,突然,他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然后又往回翻,翻过两张,他便抽出了其中的一张花折子。
打开之后,他便愣在那儿了,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方道:“她她她……是谁?”
他实在找不出可以对她不满意的地方,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女人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呢?
小厮凑过身来看了看,眼中闪过一线惊慌,不安地道:“她是我们的段如烟小姐……”
韩小铮立即打断他的话道:“就找她。”
小厮为难地道:“她……她已有客人了。”
韩小铮冷冷笑道:“那为何还将这折子递给我?分明是戏耍我!”他的脸上已有愠怒之色。
小厮一急,说话磕磕巴巴了:“若是寻常……寻常客人来,都知道段小姐是由左公子定下的,自是……不会点段小姐,我……我一时疏忽,还望公子爷多多包涵……”
韩小铮一惊,追问道:“你说由谁包下?”
小厮神色一变,支支吾吾地道:“这……这自然是一位有钱的公子爷……”不知为何,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来,不远处,老鸨扫过来一道冷冷的眼光。
韩小铮心中一动,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插上一杠了。你们的好姑娘想必都住得要好上一些吧!”
“那自然是,像段姑娘、曲姑娘、柳姑娘她们就住的是二楼雅室……”大概小厮为了方才的事而有些不安,所以听得韩小铮如此一问,便说了一大通话。
韩小铮站起身来,道:“就曲姑娘吧。”
小斯道:“公子不是说曲姑娘笑得太甜了吗?”
韩小铮道:“将就着点吧。”一副老气横秋,精于此道的样子。
小斯哈着腰道:“那好那好,公子爷随我来……”
韩小铮跟在小厮后面向二楼走去,一路上听得两侧屋子里有荡人心魄的笑声与喘息嬉闹声,韩小铮一会儿觉得自己心跳很快很快,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心跳似乎停了。
从一种暖昧的脂粉香中穿走一段时间,小厮终于在二楼一间房前驻足,轻轻地敲了敲门。
房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然后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里边探出一张甜甜的笑脸,柔柔道:“公子你来了?”
那语气就像她与韩小铮早就熟识,不知为何,韩小铮的紧张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他点了点头,然后对小厮道:“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来打扰!”
小厮点头悄然退下了。
韩小铮闪身进了屋,曲姑娘就偎依了过来,韩小铮干咳一声,道:“不是说你会唱吗?”
曲姑娘娇声道:“公子要听哪一折子戏?”
韩小铮一时想不出来,便道:“拣你拿手的唱吧。”言罢就往那儿一坐,一言不发。
曲姑娘心道:“咦,这小人儿倒还不好伺候呢!”当下她飞了个媚眼,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无非是些艳俗之词。
没过一会儿,韩小铮就烦了,他打断了曲姑娘的歌声,道:“别唱了。”
曲姑娘停了下来,用诱人的目光看他:“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顺着你的。”
韩小铮道:“好,你会掷骰子吗?”
曲姑娘笑道:“掷骰子当然会。”
韩小铮道:“那我们就来掷骰子,谁若输了,赢家就可以问输家一个问题,你说好不好?”
曲姑娘的头倚在他的怀中,悄气细气地道:“其实我们可以玩更好的游戏……”
韩小铮一板脸:“可我笨,我只会掷骰子。”
曲姑娘满脸不乐意地找来两粒骰子及一只瓷罐。
与韩小铮掷骰子,她当然是只有输的份。韩小铮先尽是问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玩了十几把后,曲姑娘已是索然无味了,她晃着韩小铮的肩膀:“小哥哥,这多没劲……”她身上仅有薄薄罗衫,温软清香一同向韩小铮袭去,若是换了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可韩小铮却是未解风情之人,刚开始有些紧张,如今却是毫无感觉了。
他往嘴里塞了一颗新鲜的樱桃,边嚼边道:“我花了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哈哈,你又输了,这次,我要问你,段如烟是不是与你相邻?”
“好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小!”曲姑娘不依不饶地用粉拳捶着他。打情骂俏本是她们的专长,尽管对象是一个尚未谙世之少年,但她也一样不觉肉麻。
“说不说?”韩小铮道。
“不说,你要是喜欢她,又何必来我这儿?我看你是吃不着腥的猫,怕左公子却又贼心不死!”
韩小铮心中暗喜:“有了,又有‘左公子’出现了。”
当下,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左公子有什么了不起?”
曲姑娘“扑哧”一声笑了,那婀娜的身姿一阵乱颤,半晌,她才直起腰来:“你呀,真是开玩笑,谁不知左家有权有势,左公子又风流倜傥?”
“呸!再风流倜傥,还不是被女人缚住了手脚?”韩小铮故意试探着问道,他想知道曲姑娘口中的左公子是否就是左之涯。
曲姑娘道:“这倒也是,也不明白他这么一个人物,为何放着那么多名门闺秀不娶,偏偏要去找一个乡下丫头。”
韩小铮暗叫:“有戏!”他沉住气,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道:“说不定那丫头真是漂亮得出奇,左老爷子拗不过那小子,所以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曲姑娘一点他的额头:“笨哪!恰恰相反,是左公子拗不过他爹,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韩小铮一听,更觉此事蹊跷,若是左之涯痴迷阿芸从而使左老爷子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答应亲事还有些道理,可现在为何是左老爷非得替自己儿子找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媳妇呢?
图财?图权?都不像,一个木匠有什么钱又有什么势?韩小铮转念无数,却仍是毫无头绪。
他忍不住道:“敢情这左老爷子是中了邪。”
曲小月——这名字还是通过掷骰子知道的——将一只手指竖在唇边,“嘘”的一声,悄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韩小铮不屑地道:“莫非左家是将眼线布满天下了不成?我在这儿信口说一句,又怎会传到他们耳中?”
曲小月指指北边那堵墙,然后道:“她,就在那儿!”
韩小铮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过来了,知道她所指的是段如烟,他大大咧咧地一躺,就横在床上了,然后道:“听见了又如何?左公子总不能在成了亲之后还来你们‘春风得意楼’吧?”
曲小月“哼”了一声,酸酸地道:“左公子昨夜不还是在她这儿?即使他不来,可他的银两还在的,现在他人不在,可你不还是不能找她吗?”
曲小月一向自恃貌美,没想到最后还是不敌段如烟,所以她一直对段如烟怀恨在心。
就在她说话的当儿,韩小铮不知什么时候拉过了一床被子蒙头睡着了,还扯起了细细切切的呼噜!
曲小月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客人!终究还是少年习性!”
看韩小铮那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竟是感慨不已,大约是记起自己从前的日子了。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思路也模糊起来,眼皮慢慢合上了。
正当她开始有些迷糊时,却被人用力一掌拍醒了,一惊而起,她才知道是韩小铮。
韩小铮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子,估计有十两左右,他将银两往曲小月一递:“今日没带多少银两,就委屈你了。”
曲小月暗自窃喜,思忖道:“这家伙要么少了个心眼,要么就是大富大贵之人,这么坐上一阵子他就给了十两银子还说委屈了我!”
口中却温柔地道:“小公子还不明白我的一腔情意吗?盼只盼你能常来看看姐姐,不要学那薄情寡义之人……”手却已接过了银子,这种话,她已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并将继续说下去。
此所谓“二八娇娘巧样装,洞房夜夜换新郎。一条玉臂千人枕,一点红唇万客尝。迎来送往知多少?惯作相思泪两行。”
韩小铮附和着点了点头,曲小月又依在他怀里,吊着他的颈,清泪点点:“勿忘我,好吗?”
韩小铮“扑哧”一声笑了,他道:“大姐,逢场作戏而已,何必如此投入?”
说得曲小月讪讪的,心道:“终是个毛小孩,什么都不懂。”
韩小铮推开她,然后道:“多练练掷骰子,下回我再来找你玩。”
言罢,他反手带上门出去了。
曲小月嘀咕道:“还玩?”
韩小铮当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春风得意楼”,他出了曲小月的门后,又在外面过道上转悠了一阵子,心中想道:“那小娘们知道给她的十两银子是从她自己那儿拿来的话,一定会气得发疯。”
他这么晃悠着来回,眼睛却不时地瞄向曲小月北边的那间屋子,那儿正是段如烟所居之处。
大概过了两盏茶光景,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里边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竟是风情万种!
韩小铮不敢怠慢,他立刻迎了过去,挡在那女子之前,施了一礼,方道:“姑娘,敢问段如烟小姐居于何处?”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尽管一闪即逝,却还是被韩小铮捕捉到了。
女人平静地道:“你找她何事?”
韩小铮略略压低了声音:“不是我找她有事,而是左公子让我找她。”
女人身子一颤,上上下下打量了韩小铮几眼之后,悄声道:“你进来。”
韩小铮便被女人引进了房内,女人反手又紧紧地拴上了门,看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忧郁,韩小铮不由暗暗奇怪。
那女人为韩小铮奉上了一杯茶,方道:“你进来时可曾让人知道是来找我的?”
韩小铮心念一转,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借口找曲姑娘才上来的。左公子他一再嘱咐要小心些。想必,你就是段姑娘吧?”
她点了点头,道:“你是左公子的人吗?”
韩小铮一笑,道:“不是,论起来,我是他表弟,不过我与他颇为投缘,虽然他比我大上一些,但我们却更像挚友。”
段如烟点头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做下人的人,不知公子贵姓?”
韩小铮道:“不敢,敝姓赵。”
“原来是赵公子,左公子他……他为何不自己来……”
韩小铮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这话可不好回答,正踌躇间,段如烟已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是我不让他来的,若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止,说不定今日他又会来这儿的,如此一来,我与他,也许会更为痛苦……”
她的眼中,竟有泪光点点!她的眼神,夹杂着幸福与哀伤,格外地楚楚动人。
韩小铮没想到段如烟对左公子竟是情真意切,心中不由一时没了主意。
莫非是左老爷子知道了左之涯与段如烟之间的事,为了他的家族名望,才会替左之涯找了阿芸,从而以阿芸来牵制左之涯,让左之涯断了与段如烟的这份情?
似乎这种解释是有些道理的,可为何左老爷子放着那么多名门闺秀不选,却去找一个乡下姑娘?
却听段如烟问道:“赵公子此来,左公子向你托付了什么事?”
韩小铮支吾着:“这……他……”他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才好。
段如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她惨然道:“赵公子但说无妨,即使是他……他负了我,我……也是不会负他的!”她的神情让韩小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于是,他便道:“左公子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他心中分量最重的终是你!还有一些话,咬文嚼字的,我却记不清了,什么终风且暴,终风且买的。”
段如烟淡淡一笑道:“不是‘买’,是‘霾’,说的意思便是尘土飞扬的景象。”
韩小铮惊讶地道:“他为何要对你说尘土飞扬之事?”
段如烟又一笑,她的笑很淡,远不如曲小月那么甜,但她的笑容极有感染力,让人一见,如沐春风,心中杂俗之念,便会悄然而隐。韩小铮看得有些痴了。
段如烟似乎淡忘了韩小铮的存在,她忽然轻轻地吟了起来:“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傲,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吟着吟着,她的一双美丽的眸子里,渐渐有泪水涟涟而下,声音中也掺了抽咽之声。
韩小铮一下子慌了手脚,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劲地搓手。
段如烟的低吟之声显得那么幽淡如梦,其间之丝丝缕缕的哀伤让人神伤,韩小铮生平第一次领悟到了忧伤的力量,这是一种让人的心为之轻颤的力量。
“终风且噎,不日有噎,寐言不寐,顾言则噎,噎噎其阴,虺虺其雷,寐言不寐,顾言则怀!”
当吟唱完最后一个字后,段如烟将脸深深地埋于双手之间,她的身子颤如秋风中的寒叶,却不发出一丝抽泣之声。唯有泪,从她的指间不断渗出……
韩小铮无论如何没想到见到段如烟时会是如此情景,一时心乱如麻,堵堵的很不好受,他有心要劝劝段如烟,可一向伶牙俐齿的他今天却忽然变得木讷了,竟不知如何开口。
段如烟所吟念的,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他能从她那略略有些发颤的声音中感受到许多的东西。
还是段如烟自己控制住了,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果然还记着我,爱着我,我知道我不该再祈求什么了,可我却总是不甘心!上天为何总是要让人经历悲欢离合、阴差阳错?我爱他,他爱我,可这又有什么用?一切的一切,都是可笑可悲……”
韩小铮忽然道:“段姑娘,左公子还对我说,日后他一定会想办法得到他真爱之人!”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莫非,自己是想给段如烟那颗悲伤欲绝的心以暂时的慰藉?
他发现进了这间屋子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的。
段如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抓得是那么紧:“他……真的这么说了吗?真的吗?”
韩小铮心一横,用力地点了点头。
段如烟本是兴奋的眼神忽然又暗了下去,甚至比以前更为暗淡,便如一颗飘逝于茫茫夜空中的星星。
她放开了韩小铮的手,略有些急切地道:“赵公子,你一定要让左公子抛弃这种念头,他爹根本不会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心中有我,这就够了。”
韩小铮心中暗道:“听她语气,似乎知道左之涯的某种打算。”
口中却道:“左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左公子执意要做什么事,左老爷子也是会顺着他……”
段如烟摇了摇头:“你不了解他爹,他爹是一个……一个可怕的人。”
她的眼中闪过一种奇怪奇异的神色。
然后,她突然道:“见了左公子,你便告诉他说我已忘了他,我……我不再爱他,我只是一个风尘女子,爱的就是钱财……”她的眼中又有泪滚下,却不肯擦去。
韩小铮道:“段姑娘何苦说这些违心之言?”
段如烟恳切地道:“望赵公子务必帮这个忙,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韩小铮看着她,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如烟忽然又道:“我有一物,还要麻烦赵公子转交左公子,请赵公子稍候。”
言罢,她转身掀起一处门帘,进了内室。
韩小铮暗暗好笑,心道:“既然你说已忘了左公子,为何又让我转交东西?”正思忖间,他忽然听到了内室有一声轻微的“咔嚓”之声,然后便是一声极为短促的叫声,叫声一起即没,然后便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韩小铮愣住了,他不知道是否是听错了,等了片刻,内室还是没有声音,而段如烟却是迟迟不见出来!
韩小铮心中暗暗惊讶,隐隐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他定了定神,轻轻地叫了一声:“段姑娘……”
没人答应。
韩小铮声音又提高了一点,仍是如此,他的额头上一下子便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壮了壮胆,他悄悄地走近内室,然后将门帘轻轻掀起,往里一看。
这么一看,他几乎叫出声来,叫声已到喉咙口,硬是让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的右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段如烟竟已被一条白绫悬于屋梁之上!她那张本是极为美丽的脸已经苍白如纸!她的嘴角处,已有一缕血丝渗出!
韩小铮觉得自己的思想已飞离了自己的躯体,在那一瞬间,他不会想了,脑子里空洞洞的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少顷,他终于回过神来,却仍是手足失措,他不知是该借机溜走,还是救下段如烟。
蓦地,他脑中亮光一闪:“不对,即使她要自杀,也该把东西交给我之后再自杀呀!”
如此一想,他那双已僵硬的双腿终于可以动一动了。
他想把段如烟抱下来,却又担心自己力气太小抱不动,说不定段如烟会一下子栽在地上,那时众人一定会被声音吸引过来,那时,自己真是百口莫辩了!
可无论段如烟是否已死,他都要试着救救,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本来他到“春风得意楼”是为了对付她与左之涯两人的,没想到现在他反而要救段如烟!
想了想,他找来两张椅子,一张放在段如烟的脚底下,另一张与这一张并排,然后,韩小铮便站在一张椅子上,按捺住自己的恐惧感,从后面抱住了段如烟。
就在他抱住段如烟时,他听到了从段如烟体内发出的一种奇怪的“咕咕”之声,有点像用棒子搅动水的声音。
韩小铮心中一惊,几乎从上面栽了下来,他的双腿也开始一个劲地颤抖了。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声音出现。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终于把段如烟向上举起了一些,从而脱离了白绫,接着他拼尽全身力气,才把段如烟颤巍巍地抱下来,横置于地上。
大概是怕过头了,韩小铮反而冷静下来了,他用手试了试段如烟的鼻息,没有,又伏下身来听听她的心跳,也没有!
最后,他找来一块铜镜,放在段如烟的口鼻之前,少顷,他拿起铜镜一看,上面很干燥,没有细密的水珠!
段如烟竟这么快死了吗?即使是她一进内室便自尽,也不可能有这么快!何况,她还得找白绫然后挂起。
可若不是自尽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一直坐在外面,不可能有人进来自己却毫无察觉。
韩小铮用力地捏了捏段如烟的人中穴,段如烟毫无反应,她的眼睛却未闭上,似乎在怔怔地望着什么地方,眼中有惊讶,有恐惧,有愤怒……
这不应该是一个自尽者的眼神!
韩小铮又在她的身上扫视一番,未找到任何伤口,颈部也没有淤血。
饶是韩小铮如此精灵,也是被眼前之事所困惑了。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段如烟的左手上,那只手在紧紧握着!是不是因为临死时筋骨不由自主的收缩造成的呢?韩小铮不能断定。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的一只手指掰开,便看到段如烟的手中有一件粉红色之物!
韩小铮心中一动,暗道:“段姑娘,多有得罪。”一边默念着一边将其他几只手指也一一掰开,最后,一只粉红色的心形之物赫然出现在韩小铮的面前!
韩小铮心道:“莫非,这便是段姑娘要我转交左之涯的东西?”心中这么想,他将它揣入了怀中。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韩小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这时有人进来,那么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是分辩不清了。
怎么办?怎么办?
敲门声越来越急,韩小铮刚退下去的冷汗又“嗖”地冒了出来,他不停地骂自己:“怎么平时挺机灵的,今天却是像个朽木疙瘩!”
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段姑娘……段姑娘……”
情急之中,韩小铮只好捏着嗓子,应了一声:“谁呀?”
他平日偷鸡摸狗时就学过这一手,他所学的猫叫,不知帮了他多少次忙。
那女人道:“我是小菊,妈妈让你下去一趟。”
就这当儿,韩小铮终于反应过来,他看到了里间有一扇窗户。其实,这窗户他早已看见了,可是因为太紧张了,他根本就想不到可以借此逃走。现在,他推开窗,向外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暗暗叫苦,因为这是在二楼,而窗外毫无依托之物,如果直接这么跳下去,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段姑娘不在吗?”
叫小菊的女子应道:“在的,方才她还应过我了。”
“应过你了?”男人的声音显得极为吃惊与不安!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韩小铮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在向自己逼近,他又探出头向外看了看。便在此时,他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竟是门被踹的声音!
不及细想,韩小铮立即爬上窗户,然后向外纵身一跳!
几乎就在同时,已有一个高大的汉子冲了进来!
那汉子高声叫道:“不好!段姑娘自杀了!”然后便是一声极为尖锐的恐怖叫声,显然是叫小菊的女人发出的!
一阵杂乱的声音向这边涌来,很快,这间屋子里便已挤满了人,哭声,叫喊声,桌椅被碰倒的声音响起一片!
有人高声叫道:“快去报官!”
立即有一个嘶哑的男子声音响起:“报什么官?段姑娘是自尽身亡,若是报了官,以后客人还敢来我们这儿吗?”这声音正是方才高呼“段姑娘自杀了”的男人发出的。
另外那人就再也不说话了。
只听得这个嘶哑的声音又道:“事出突然,为了不影响我们‘春风得意楼’的生意,大家回去后不要大肆宣扬此事。段姑娘为我们‘春风得意楼’出了不少力,我高某人自然会好好料理她的后事的。”
顿了一顿,他又道:“段姑娘已遭此不幸,我们就不要再多打扰她了,诸位先回去,如何?我们‘春风得意楼’自会打理一切。”
显然此话是说给夹在女人间的客人听的,因为他们全是外人。
喧闹声渐渐小去,大概众人真的开始退去了。
半晌,只听得自称“高某人”的男子道:“小菊,你也出去吧,把门带上,不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小菊恭声应道,然后便响起了关门声。
那男子独自一人在屋内踱了几步,蹲下身来在段如烟身上查看了一遍,当他看到那扇敞开着的窗户时,他的眉头一皱,一个箭步蹿至窗前,探出身去向下望。
看了片刻,他自言自语地道:“好快的身手!”然后又缩回身子,将窗户关上。
如果他抬头向上看一看的话,他将看到一个人正咬着牙用力地用手攀着檐沟处的两根椽子,身形竭力地曲蜷着,那模样就像一只倒挂着冬眠的蝙蝠!
这人正是韩小铮!
原来,韩小铮听得门被“砰”地踹开后,他便知道再在那儿呆上片刻的话,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只有逃!而且只有这个窗户可供他逃!
在登上窗户的那一刹那间,他才想到可以不往下跳,而是往上跳。这个念头来得太及时了,以至于他的人已挂在椽子上时,他还不明白怎么会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会想到这一点的。
如果众人在房间里待上更长的时间的话,他一定会支撑不住从而弄出一点声响,那样一来,他这副模样一定会让人怀疑他与段如烟的死有关!
当姓高的男子“啪”的一声把窗户关上时,韩小铮悬着的心才“通”的一声落了地。但很快他又发现大势不妙了,因为他不知该如何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
先前为了逃命,一急之下用力一跳,便抓住了顶上的椽子,那是斜着蹿上去的,而现在要从上面斜着蹿回来,那就难比登天了!
就算他有那份能耐可以使自己的双脚落在窗户的台面上,可如今窗户已关上了,韩小铮若是一纵而下,身子势必要与窗扇一撞!
若是撞断了窗扇,那么产生的声音一定又会把人引上来,何况里边可能还有人在;若是没撞断,他的人与窗扇一碰,必然要向下落,摔个七荤八素!
再看看四周,除了一面光秃秃的墙之外,再无他物,边上倒是有一棵树,可它离这边足足有七八尺远!
韩小铮生平第一次如此束手无策,他感到自己的双手越来越痛,似乎再待上一会儿,骨头就要“啪”的一声断开了,他的身子开始还尽量曲蜷,如今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像一块猪肉般直直地挂了下来。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后院,便极有可能看到这个挂着的人。
好几次,韩小铮都差点挺不住要喊救命,他一会儿想要是有一根绳子从天上垂下来让他抓着,然后绳子把他吊走该有多好;一会儿又想要是自己也像说书人所说的大侠们那样飞檐走壁就更好了……
韩小铮越来越绝望,他心想:“世上的事可真怪,在今天早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吊在这儿的。”
想着想着,他几乎要笑出来,但又被恐惧压了回去!
突然,他感到自己头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在他的头顶上,竟然真有一根绳子在晃!
韩小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惜他不能腾出一只手去揉自己的眼睛。
这意外的发现让他本已消耗殆尽的力气又奇迹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也不再一味绝望了。
可他不知道这根绳子的另一端是系在什么地方,还是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屋顶,也不知道绳子能否支撑得了他的分量。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抓着那根绳子。这根奇迹出现的绳子带给他的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恶运!
尽管这可能是恶运,但却是他唯一一个还可以试一试的机会。
韩小铮终于下了决心,他一咬牙,双手一齐用力,然后迅速伸出左手,向那根绳子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