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81400000007

第7章 旧年的血迹(7)

后来,彩芹老师一把牵我到她屋里去。

她说:“坐下吧。”

我站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来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师说。父亲叹息一声,坐下,我也坐下。

“我说,你要想出头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够吃了。你走吧。”父亲紧盯我一阵,叹口气起身走了。

静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胆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她也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缠绕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刚才挥锤时用力过猛,胳膊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了。

我想说点什么,像电影里将上战场的游击队告别老百姓时那样。

她却一竖手指,说:“嘘。”

果然,一个人的抽泣像掠过草尖尖的轻轻山风一样。接着,清晰起来的嘤嘤的哭声像一群蜻蜓亮开了翅膀。

一听就知道这是嘎洛女儿嘉央的哭声。她把参军的弟弟送到乡上,为弟弟和自己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幸福,而骄傲。

她挥舞着那块艳红的方头巾拦阻过往的卡车。

她对第一个停车的司机说:“我是团支书,我是红军的女儿。”

司机说:“呸!”

呼一声车门关上了。卡车飞驰而去。

又一辆卡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说:“师傅,我送我弟弟参军,他参军也是开汽车。”

“不是开坦克。”

“汽车。”她说。

司机笑笑,说:“上来吧。”后来听说司机换排挡时好几次把手滑到她双腿中间。嘉央在中学里灌了满脑子贞操观,这种东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护住下身。司机说:“可不要乱动,汽车要翻下河。”这则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长的成阿公路沿线广为流传,题目就叫“我是红军的女儿”或是“师傅,坨坨在这儿”。司机说不动,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机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时,她真以为是抓排挡找错了地方,她告诉他:“师傅,坨坨在这儿。”

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将开始的夜晚,听到嘉央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水波一样在村子四周起伏荡漾。

彩芹老师的泪水也潸然而下。

这时,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准备上路了。

彩芹老师梦呓一样说:“不要成为一个嫉恨的人。不要看着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别人。”

我推开木门,吸进饱饱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气。走出那条小山沟时,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树林里一片雀鸟的聒噪,那天天气十分晴朗。

我没有回头。

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流浪多年回到村里时,人们告诉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师和父亲的爱情正式完结。她循着我留在积雪上的足迹走了好长一段,看见父亲伫立在雪地里向远方蓝色的山影眺望。父亲终于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烧灼,慢慢转过身来。

“雍宗。”

“儿子走了,我儿子。”

“那年你从部队上回来,穿着斜纹布的新军衣、马靴。你和另外几个人把新鼓架竖起来,那么沉的木头你们轻轻巧巧就竖起来了。”

“阿来走了。”

“那时我还小,可我当时就迷上你了,我躲在墙角边上,树丛后边看你,你用帽子扇走扑到你脸上的牛虻。”

“你阿爸被打死了,我送另一个同伴的遗物回来。”

“可那晚上我梦见我骑在你的马背上,穿过好大一片草地。”彩芹老师往前挪挪冻僵的双脚,“我爱你。”

“要不是你死鬼阿爸是我的战友,要不是我送的是死鬼战友的几样旧东西到他家里,我就,我当时就娶了你阿妈,姑娘,那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爱你。”

“那次回来就有了阿来,知道吗?阿来妈妈那时是另一个死鬼钟爱的女人!”

父亲踩过积雪,那咕吱咕吱的声音渐渐隐逝。

至此,她和父亲实际上并没有存在过的关系正式终结。这关系究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村里人众说纷纭。对此保持沉默的是我,母亲,父亲和彩芹老师自己。

两年之后,她嫁给屠宰季节必来村里的一个供销社收购员。我在县城遇见她时,那个收购员因为贪污罪进了监狱。在她那里我品尝了流浪生活中最饱足的一顿美餐。酒力与居室中昏暗的灯光,使人置身于一种脉脉的摇荡的情意之中。初恋的迷雾又在眼前升起,染上了葡萄酒绯红的光泽。我不要她再给我斟酒。我啜饮的是另一种经年的醇酒。我看着她把酒掺进透明的玻璃杯中,那水晶体上折射出有棱有角的亮光,酒浆微微荡漾。我禁不住想向她吐露我最初的恋情。

但我拿不准该说我爱你,或者是我曾经爱过你。

她抚摸着杯子说:“其实,色尔古村不是我生根的地方。”

我说那也不是我的地方。

她严肃地对我说:“那是你根子所在的地方。”

她又噗哧一声笑了,说:“瞧瞧,我们谈着多正经的事情哪。”她把大灯关掉,只剩下床头一盏血红色的小灯。我在她家的长沙发上躺下,脱掉她强迫我换上的她丈夫的散发樟脑气味的干净衣服。她坐在床前披散开头发,脱下衣裤叠好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她的胸衣与裤头和她可人的肌肤是一样的颜色。我睡的沙发在床对面,正落在一片暗影里。她眼中十九岁时的狂热已经消逝,清澈的眼波平静而忧郁。

“我有好多话要对阿来说啦。”

她熄掉灯,窗外一只水龙头在淅淅沥沥地漏水。她说她每夜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龙头拧开一点。一弯新月挂在山边。

静默了许久,她突然说:“过来。”口吻中绝对没有半点张狂与情欲难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边,看见月光映着她脸腮上浅浅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么聚集起来的一点亮光。她的手滑过我的脸腮和胸膛,说:“你都长胡子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阿爸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她说,“你说那是刚强还是软弱啊?”

“……”

“我老了吗?”

“没有。”

“爱我吗?”

“爱。”我说。

“我像你姐姐还是妈妈。”

我不回答。

“我摸到你那里都长毛了,受不了你就上去吧。”

我拼命摇头,我说:“你爱我阿爸时我就爱你,那时我想长大挣到钱了就娶你做妻子。”

“那就爱我一次。别像你阿爸。”

“那是阿爸真心爱你,我也是。”

“来吧。”她伸出丰腴的手扳住我瘦削的肩膀,我就这样让她感触到我的瘦弱,我因为这个害怕逃下床,逃离了她丰腴的热烘烘的身体。

她在暗中叹口气,说:“好吧,头人的根子都一样。”

早上,她醒转过来看着我穿上我破烂的衣裳,看我又恢复了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眼光湿湿的一声不响。

我将转身时,她说:“吻我一下。”

我冰凉的嘴唇触到她温暖的额角。

她把嘴唇迎向我时,我退缩了。她说:“就当是替你阿爸。”

走上灰色黎明时分空荡荡的大街,看到一条和一无所有的黎明一样颜色的空荡荡的大路逐渐消失在茫茫群山的苍翠中间。我实在是难以确切地知道一条路,一件看来和以前发生过的别无二致的事情,一个人的命运,乃至这无情而恢弘的世界哪里是开始,而结束处又在哪里。

我想知道。所以,流浪路上那些不间断的树丛、岩石、土地 和村庄、泉水,以及阳光下风雪中雨雾中的人群都未能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一心系念的仍是那座林中溪边的小小村庄以及村里的人物。

团支书嘉央竭力要取消我参军的资格,换上她弟弟,就说我家是漏划地主。两年后,旧事重提。阿生对工作组长说,我们色尔古村有漏划地主,而他知道那人是谁。他说那人早该揪出来了,那人有六个木箱的财物。他对彩芹老师也这样说过。

“你是说他?”

“他,”阿生眨眨眼问,“是谁?”

“你自己知道。”

“我喜欢你,彩芹,我们一起长大。”

“你喜欢好了。”

“你不喜欢我?”

“你自己知道,太好了。”

“你想想吧。”

“还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来干什么?人家打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一起在沟边捏泥巴娃娃,记得吗?”

“我记得那时他回来脚上蹬着咕吱吱作响的茶色马靴,把我阿爸的东西驮回来,在沟边塞给我们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饼干,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饼干。”

父亲当兵七年,当干部两年,回家来时赶着一匹马和一头毛驴。马背上四只绿色的子弹箱,毛驴背上两只肥皂箱子。两只箱子是各式单棉绒军服六套。一只木箱里一个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只木箱子里是一条狗皮褥子和一条军绿色帆布的马褡。毛驴背上的两只箱子一只盛着一双马靴,三条皮带和四双军用胶鞋。另一只用白色的降落伞上割下的绸子包着日记本两个,钢笔三支,一捆战地油印小报,一夹卡宾枪子弹,一个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只水壶,一只口琴,一本《红岩》,一本《青春之歌》,以及几本《星星》诗刊,其中两本还留着火燎的痕迹。到阿生把目光瞄准那只木箱时,军衣已穿破了三套,母亲无论费多少手脚也难以把那些碎片连缀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时,我又发觉箱子里还有一只苏式船形军帽,里面别有几枚铮亮的勋章。

幸好那时父亲为自己新生的女儿和彩芹老师炽烈的爱情所鼓舞,显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后,妹妹脸上的红皮褪尽,一双漂亮无邪的小眼睛大睁开来注视着这个并不漂亮无邪的世界。她红润的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鼻翼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翕动,我们一家三双眼睛落在她脸上,煮开的茶壶嘟嘟作响。妹妹睡熟了,她平稳的呼吸使家中经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亲和母亲默默对视,脸上的皱纹舒张开来。我从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没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辞的味道。

“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吧,雍宗。”

“不到四十。”

“我们不老。”

“离老还早,阿来大了,女儿这么干净。”

“她能长大吗?”

母亲幽幽地哭了。

她嘤嘤的温柔的哭声在透过窗棂斜射进屋的阳光中飞舞。那夜我梦见一群金色蜜蜂环绕着一个溢蜜的蜂巢。

同类推荐
  • 流浪者

    流浪者

    《流浪者》是邓一光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流浪者》作者早期的短篇小说多反映其生活所在地四川和武汉等地的民情风俗,地方色彩粗重,叙事技巧朴实无华,目光向下,多反映底层的人和事,具有较强的现实观照力。
  • 少年侠(守卫者系列1)

    少年侠(守卫者系列1)

    本书讲述刘秀、张布、朱甫和班骠四个结义兄弟,合力推翻了暴君的统治,但在朝廷奸臣的奸计挑拨下反目为仇,只有皇帝刘秀活到了最后。五年后,刘秀的次子刘阳私自出宫,途中遇上土匪,幸而被同龄少女张小龙出手相救……
  • 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

    本书收录了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的全部篇幅。鲁迅的小说数量不多,却篇篇经典,其内容多取材于病态的现实社会,对国民灵魂、知识分子的命运进行了深刻思考,同时善于从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发掘问题的内在本质,铸造典型的艺术形象,因而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鲁迅的作品,不愧为中国社会从辛亥革命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一面镜子,堪称现代文学的典范。
  • 包公案(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精品书库)

    包公案(中国古典公案小说精品书库)

    再版的《包公案》由《百家公案》、《龙图公案》和《五鼠闹东京》三部我国历史悠久、流传极广、影响深远的公案小说合集成。
  • 割胆记

    割胆记

    越是见红,金脉越旺。这是大山里采金汉子们嘴上经常叨咕的行话。在燕山深处的金龙峪村百来个采金矿点中,今年就数李龙、李豹哥俩的矿点最为红火,火得让村里采金汉们眼里直冒火星。李龙、李豹哥俩的矿点,半年内连续砸伤了三个小工后,金脉越发红火起来。到了年关腊月根下,哥俩猫在屋里,摁了大半夜计算器,把矿点上一年来的那本脏兮兮的收支帐本儿,从头到尾认真梳理了一遍,刨去矿点全年各项开销,净剩纯利四百八十六万,哥俩每人分得二百四十三万。
热门推荐
  • 灵眼萌妃:太子接个招

    灵眼萌妃:太子接个招

    她,神经大条的穿越人士,被人一棒敲昏替嫁住满亡灵的国度,她连国家的名字叫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被皇帝封公主嫁了啊喂!他,神秘的亡灵大人。宠她,疼她,护她,还喜欢没事吓吓根本吓不倒的她。可是,她却成了他掩护真正目的的障眼法,一个炮灰。尘埃落定,真相大白,当他开始寻找她的踪迹,却遇到一只萌哒哒的半灵包子。
  • 都市之兵王归来

    都市之兵王归来

    自小遭父母唾弃的他,面对唯一亲人的离世,自杀场重回家族大宅,带着仇恨,带着恩怨,带着杀戮的气息,让一切盛开在腐朽之上的邪恶花朵,在自己手中一一凋零!他,就是来自深渊的,复仇者!
  • 观妓

    观妓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重生之早安帝少

    重生之早安帝少

    叶璇月重生于架空,目标发家致富,拥有着小说中的金手指空间。只是为什么?发家致富的前提是,要撩这位冷漠的帅哥,这是什么鬼!!!
  • 莫泊桑(走近世界文豪)

    莫泊桑(走近世界文豪)

    “走近世界文豪”丛书是一套以学生、教师以及广大青少年文学爱好者为主要对象的通俗读物。它以深入浅出、生动活泼的文字向读者系统地介绍世界各国著名的文学作家和他们的代表作品。让我们随着这套丛书走近世界文豪,聆听大师们的妙言,感受大师们非凡的生活。在品读这些经典原著时,我们体会着大师们灵动的语言,共享着人类精神的家园,和大师们零距离接触,感受他们的生命和作品的意义,我们将能更多地获取教益。让我们每一个人的文学梦从这里走出,在人生的不远处收获盛开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
  • 狼王的宠物王妃

    狼王的宠物王妃

    人家穿越怎么坏是个人样,她却穿成了只雪白的狐狸。为变回人形,成了狼王掌中的宠物,在他安排下入天阙,机缘巧合之下,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殊不知,狼王费尽心思,就是为了重返天阙.。皇宫里美味珍馐,金银财宝尽收囊中,日子过得安逸逍遥。狼王突然召唤她说:“小狐,知道你为什么变成如今这般天地吗?”“为什么?”他一掌将她拍飞出去。“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查去。”“我知道,和你废什么话。”狼王摸着她雪白的身子,她脸一红,蹄子踢在他脑门上。“男女授受不亲,快滚开。”狼王一笑,把她的两只蹄子握在他手中。“小狐,你变成人指定是个大美女。”她一个臭屁蹦在了他脸上。“大美女你个头,熏死你。”
  • 师门至上

    师门至上

    十年前,她一把刀血洗了坐仙台十年后,这个仇家遍地的仙门煞星竟然夺舍重生成了一个……弱鸡……众人大吃一惊,她竟然还敢回来!来来来,大家排好队不要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个也不会落下。………
  • 赌徒算法

    赌徒算法

    天像是漏了,雨下个不停。狭窄的小巷两旁,灰白色的高耸山墙在半空中支起浅灰色的云幕,云幕之外又沉沉实实地压着半片昏暗的天空。雨声淅淅沥沥,偶尔从半空传来一声清越的飞鸟破啼,转头看去,一只麻雀展开翅膀,暗光一般滑进灰暗的檐瓦下,便不见了。女人停下脚步,将黑色的伞折起来,轻轻地推开了门。这是一间街角的小咖啡屋,出售西式点心和手磨的热咖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淡淡苦香,柔黄的灯光温暖沉静。
  • 大话台州人

    大话台州人

    江南有一块地方民风迥然,既有江南人本有的温婉,也有北方人的直爽彪悍。这儿的人个性鲜明,崇尚“大”文化,传统习俗和现代潮流在这里完美地融合,不好奇他们都是一群怎样的人吗?才女作家王寒以辛辣幽默的“大话”描绘了这个她深深热爱的故乡。
  • 重生之神奇姻缘

    重生之神奇姻缘

    一男子走到斐瑞摊前道:大师,算姻缘。斐瑞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慢悠悠的说:emm,你嘛…天生孤煞星,没得姻缘。男子轻笑,迫身而下勾起斐瑞的下巴说:可是大师,媳妇就在眼前,哪里见的是孤煞星呢?(双洁1V1男强女强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