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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遥远的纯真童谣

他虽然决定不拥有她的一生,却意外地拥有了她一生的纯真。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夜,我坐在希尔顿顶楼的露天花园抽烟。

这里的酒味道实在糟糕,我只喝了一点就不想喝了。远处的马尔马拉海泛着幽暗的光,我望着平静的海面,慢慢陷入某种放空的情绪里。

桌上的手机忽地振动了一下,我没有开提示音的习惯,低头扫一眼,发现是一条来自微博的私信。

“是到过纯真博物馆的那夏小姐吗?”

我愣了愣。

又一条新的信息接着弹出来:“时间允许的话,能见一面吗?我正在伊斯坦布尔度假。如果有幸,我想请你参观我北京的博物馆。”

我熄灭了烟,盯着那短短两行字,这才回忆起自己上午有过的那个动作。

在离开纯真博物馆前,我未经思索地把用中文写着祝福与落款的票根夹进了三楼存放的《纯真博物馆》的英译本中。

回到酒店后,我很快忘了这回事,开始打包行李。

然后,我决定上顶楼吹吹风。

“好啊。”我想了想,在回复框内敲下这两个字。

他们说作家必须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捕捉故事的敏锐,但我想,我只是心大。

改签机票后,我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了温行远。

当天,他像许多伊斯坦布尔当地的绅士一样穿着成套的薄西装,是漂亮的烟灰色斜纹料。

毫无疑问,他是个极富修养的男人,有着干净柔和的面部轮廓,与我握手时,露出手腕上漂亮的劳力士绿水鬼。

“你和微博上看上去不太一样。”他如是道。

我淡淡地看他:“修图时代,这很正常。”

他摇摇头,眼角这才漾起被岁月雕琢过的浅浅的皱纹:“不,我是说眼神。”

“哦?”

“你的眼神,比照片里冷一些。”

“照片是会骗人的。”我不以为意。

他点头:“所以和照片相比,我始终更偏爱绘画。哪怕画中人容颜变更,眼中的神韵却永远最趋近于真实。”

我无意和他探讨艺术,选择单刀直入:“为什么联系我?”

“不知道,”他优雅地啜饮着杯中的土耳其红茶,望着远处海面上不时掠过的白色海鸟,“也许是票根上你的字很漂亮,也许是我太无聊,忍不住搜索了你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回国?”

“下个月初。我每年五月都会到伊斯坦布尔度假,每逢周二会去纯真博物馆逛逛。”

昨天刚好是周二,我恍然大悟。

“你是帕慕克的书迷?”我问他。

他摇摇头,依然保持着那种得体的微笑:“我只是觉得,自己和那个叫凯末尔的男人有几分相似。”

2005年末,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温行远位于北四环的画廊突然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

“我还记得,童遥那天穿了一件胀得鼓鼓的白色青果领呢子大衣,涂着比她肤色暗一个色号的粉底液,唇是大红色的。她没有带伞,也许是忘了吧,总之,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极了。”温行远如是说。

也许是他画廊主人和策展人的双重身份令他对色彩非常敏感,我很轻易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女主角的形象。

2005年,童遥十六岁。

十六岁的童遥应该是借用了别人的化妆品,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一些。但这些稚嫩的小把戏,在阅人无数的温行远面前却显得十分捉襟见肘。

“她突然在我面前解开了大衣的纽扣,我当时恰好在门外点烟,那一瞬间,我震惊得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当时二十七岁的温行远按照这个时代的说法,是天生的人生赢家。父母做着进出口生意,有一个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大哥,从小无须背负任何压力地成长,却总能轻松地在学业上显露出过人的才智。

很快,他的家庭老师就发现了他在艺术上的天分,高中毕业后,家人遵照他的意愿,将他送往伦敦修学艺术史。

“我其实谈不上喜欢画画,和创造比,我更享受欣赏的感觉。”

毕业回国后,温行远很快就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崭露头角,商人的遗传基因令他迅速成长为一位优秀的画廊主人和商业策展人。他一手捧红了好几位优秀年轻画家的画,童遥应该是在哪里看到了他的专访,才单枪匹马地找到他。

温行远沉默地打量着她怀中藏着的那幅油画。

画中是一位拉大提琴的妙龄女子,场景是一间卧室,刚起床的女人粉黛未施,赤着一双脚,开始了这天的第一场演奏。

客观地说,这幅画构图普通,线条稍欠流畅,技法更是稚嫩,但温行远却在这幅画中读到了一种干净而热烈的向往。

艺术不过是表达感情的载体,而眼前的少女,应该十分仰慕画中的女人。

他漂亮狭长的眼睛扫过她忐忑却坚定的面庞:“你想找我看画?”

童遥郑重地点点头:“我想问你对我的画有没有兴趣。”

作为一个商人,温行远自然不认为这幅画是一件不错的商品,但站在温行远本人的立场上……他沉默了片刻,走进去,让助理点了一千现金,拿出来递给她:“画我收下了。”

他本以为少女会流露出惊诧的神色,但童遥却表现得出奇冷静。

她礼貌地接过钱,将画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手中,利落地说了一声“谢谢”,便转身没入了漫天的白雪中。

“她那天穿的是高跟鞋,比她的脚大了一码。”温行远点了一支烟,微微合上眼,叹道,“真奇怪,我总能记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童遥后来又找他看过一次画,那幅画中画的依然是上次的那个女人。但很明显,这幅画透露出的情绪却有别于上一次,充满少女安静的幽怨。

画中的女人侧卧在床上,看上去刚刚入睡,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

他端详了那幅画很久,渐渐觉得,从画中窥探她的情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那天他的心情其实很差,交往两个月的女朋友哭哭啼啼地跟他闹分手,理由是他上次约会时没有戴自己送给他的手表,而戴了前女友送的。

他年轻时耐性不算好,更是十分厌恶这种矫揉造作的拉扯,索性干脆真的分了手。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不同,她爽快、直接,走进画廊的第一句话是“请问温先生在吗”,第二句则是“您对这幅画有兴趣吗”。

她的画技明明毫无进步,但温行远却并不讨厌她的画。

怀着一种类似于恶作剧的心情,温行远伸出一根手指:“一块钱。”

说完这句,他抱着手,以好整以暇的姿态观望着她。

温行远发现,童遥脸上居然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丧气的情绪,而是非常干脆,甚至略带兴奋地回答:“成交。”

温行远最后拿了一枚硬币给他。

他没有零钞,那枚硬币还是助理从零钱包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

她伸出皙白的手指去取他摊在掌心上的硬币,温行远忽地一下把手合上:“下次来找我看画的时候,不用涂这种和自己皮肤颜色不吻合的粉底液,也不用穿不合脚的高跟鞋……不过,红色唇膏很适合你,涂一涂倒是没关系。”

童遥的脸是在那一秒倏地浮起了淡淡的,符合那个年纪少女的红晕。

十二年过去了,温行远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像一记闷棍突然敲在了脑门上,由脚底自指尖感到战栗。

“对了,童遥那天穿了一件柠檬黄的羽绒服。”温行远补充道。

诚如他所言,他记忆的关键词,真的很奇怪。

温行远意识到自己开始频繁地梦见童遥,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那些梦的场景通常很杂乱,偶尔会梦到她在画廊门口的雪地里不停地奔跑,却只留给他一个白色的背影;偶尔会梦到她穿了一条柠檬黄的裙子,坐在餐厅的高背椅上把玩着纸巾。而最近的一场梦里,童遥竟然开口跟他说话了,她问他,温叔叔,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温行远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是北京干燥的春天,他缓缓回过神来。

事实上,在这小半年里,童遥再也没有出现在画廊。

这期间,温行远完成了两次非商业性质画展的尝试,合作方有一位非常雷厉风行的女性看上了他,开始热烈地追求他。

他当时正为自己奇怪的梦境感到苦恼,没有和任何人交往,在礼貌地拒绝了对方两三次后,对方干脆亮出了底牌:“就约会一次,如果你对我实在没有好感,我就放弃。”

他有点欣赏她的坦荡,考虑后答应了。

那场约会的内容是对方定的——一起去中山音乐堂看交响乐演出。明明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演奏,但坐在第三排的温行远却逐渐变得如坐针毡。

因为他认出了童遥画中的那个女人,此刻,她正坐在舞台的右边进行着大提琴演奏。

其实童遥在画中并没有对女人的容貌进行过于详细的刻画,但温行远的直觉却告诉他,一定是她,没错。

事情发展到这里,后来的走向不言而喻。温行远拒绝了那个陪自己看演出的女人,开始追求画中的女人。

等到北京炎热的夏天到来的时候,温行远终于成了庄芸的男朋友。

温行远终究见到了童遥。

在和庄芸交往的秋天,他如愿以偿获得了去庄芸家做客的机会。

是童遥出来替他开的门。

虽然已经是十月了,但那天却有很温暖的天气。阳光像被碾成粉末的金子,均匀地铺陈在少女光洁透亮的脸上。十七岁的童遥穿着一条像餐桌布一样的蓝色格子吊带裙,仰起头看向他的眼中似乎有一丝惊诧。

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冷静。

不知为何,捕捉到她情绪变化的温行远竟然暗暗感到一丝快意。

“小姨还在楼上化妆,你要喝茶吗?”她的语速很快,没有看他的脸,而是迅速低头转身,钻进了厨房。

温行远走进客厅,微笑着坐在沙发上:“好,有金峻眉吗?”

“只有白茶。”

“行。”

童遥没有再搭话,温行远能听见厨房隐约传来的烧水壶工作的声音。不一会儿,打扮好的庄芸就下楼了。

看见温行远,她露出了童遥第一幅画中那样温柔的神情:“待会儿打算做什么?”

“看电影怎么样?”

“都可以。”她说着,掀开厨房的门帘,笑吟吟地跟里面的童遥招呼道:“快出来,跟温叔叔正式打个招呼。”

童遥十分顺从地说了声“好”。

“我姐的孩子。”庄芸一边喝茶,一边向温行远简单地介绍童遥,“她和前夫离婚后移民去了澳洲,遥遥不喜欢那个外国男人,我就把她接到了自己身边照顾。”

“他爸爸呢?”温行远淡淡地道。

“死了。”童遥冷冷地抢白。

庄芸无奈地瞪她一眼:“是个海员,全世界到处跑,没时间照顾她。”

童遥面无表情地撇撇嘴,站起身:“我去画画了。”

“去吧去吧,”庄芸宠溺着摆摆手,“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画画。”

见童遥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庄芸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行远你是不知道,青春期的小姑娘有多难管教。她去年冬天给我画了一幅画,结果竟然偷偷逃课拿去卖钱……她的班主任跟我告状我才知道,事后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虽然明白她是为了给我攒钱买生日礼物,但逃课这种行为怎么着也不能当面纵容吧?”

温行远端着手中温热的茶杯,附和地笑了笑。

温行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和庄芸交往一年。也许是她身上平和温柔的特质无法启动他轻易说分手的机关,又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和她分手。

庄芸的职业是大提琴演奏家,一年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北京,因此他们的约会并不频繁。有时甚至只有等庄芸结束演奏的夜晚,繁忙的他们才能碰个面,而第二天一早,庄芸就又要飞去别的城市。

所以他们恋爱的后期,为了方便,庄芸通常会把约会地点选在自己家里。

成年人在恋爱期间住在一起是件十分寻常的事,但庄芸却仍然坚持再晚都要温行远离开。她没有说过理由,但温行远明白,她是考虑到童遥。

在庄芸的心目中,她不仅是童遥的小姨,更肩负着监护人的职责,无论童遥是否早熟,在她真正长大之前,她会永远维系自己在她心目中美好的形象。

但即便如此谨慎,也偶有意外发生。

温行远记得,有一次傍晚他们在庄芸的卧室接吻时,竟然忘了锁门。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似乎看见门缝外一闪而过一个蓝白色的身影。

顷刻间,他变得兴趣索然。

赶巧的是,当时庄芸的手机突然响了,乐团负责人需要她立刻赶过去一趟,她只好抱歉地跟他告别。松了口气的温行远独自走到窗前,点了支烟舒缓情绪。不料没过多久,童遥竟然推开了卧室的门。

见到她,温行远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自他们再次见面后的第一次独处。

他莫名地开始心跳加速,却听见童遥如雨点般急促的话语:“温叔叔,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小姨?你以后会不会像以前对待其他女朋友那样轻易抛弃她?小姨在电话里跟她的朋友说,你有过很多前女友……”

那种充满质问色彩的语气,令他当即变得焦躁起来。

在此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形象,许多人都说,温先生人如其名。

但那天他对她的态度,却是十足的傲慢与轻蔑:“哦,童遥,我一直忘了问小芸,你今年多大?”

“十七。”

“所以,你懂什么是爱吗?”

童遥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一阵漫长的静默。

温行远却似乎余怒未消,一字一顿继续说道:“还有,我还忘了告诉你,你画的那些画,充其量只能算是自娱自乐。”

“那是我一生中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说到这儿,温行远顿了顿,苦笑道,“从那以后,她的画,就只属于Faye Tong这个名字,再不属于童遥。”

“你是说,童遥是Faye Tong?!”我震惊,那是近年来在巴黎走红的华人女画家的名字。

“你认识Faye Tong?”

“不,”我遗憾地摇头,“我只听过她的名字。”

“也对,很多人都听过她的名字。”温行远慢慢垂下头,凝视着绿水鬼的指针,“自那夜以后,她变成了一个用大脑作画的人。当然,这对一个成功的画家来说是好事,但我最喜欢的,始终还是她成名前创作的那些画。”

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早熟聪慧的少女,一生中拥有的纯真极少,也极珍贵。

他有幸分享过那种纯真,便此生都难以忘怀。

“我收藏着童遥十七岁之前所有的画作,存放在我北京密云的房子里。庄芸意外去世后,我曾悄悄去了她家,抢先童遥一步拿走了它们。”温行远如是说。

“她没有发现?”

“她知道,但她没有问我要回去。”

我沉默了片刻:“庄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2007年,童遥高考前夕。”

2007年5月,庄芸以个人名义去土耳其参加了一次慈善性质的演出。在伊斯坦布尔逗留期间,不幸遭遇抢劫,为了守住温行远送给自己的作为一周年礼物的戒指,被歹徒捅伤,终因失血过多而亡。

“我知道,她的做法在世人眼中十分不明智,但我理解她,因为除了我和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为什么她会对那枚戒指那么执着……她其实已经向我提出了分手,就在我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

我愣了愣,问他:“因为她看到了那天你和童遥对话的场面?”

“你怎么知道?那天她没走多远就发现钱包落在房间里了,所以折了回来。”他有些惊讶。

“因为我们的小说都爱这么写,然后会被读者批评恶俗。”我自嘲道。

温行远苦笑:“也许生活比小说更恶俗。”

我们都安静下来,然后他慢慢伸出手指,向我展示了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已经改成男款了,跟了我很多年。”

我点点头,自认无法接话。

他接着说下去:“庄芸说,她和我交往一年,没有见过那样刻薄、傲慢的我。她认为,人因为不完美而完整。而我的完整,不属于她。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童遥没有把她的画是卖给我的这件事告诉她,当然,我之前也没有。”

“她真是一个既聪明,又温柔的女人。”

温行远颔首。

只不过直到最后,温行远都没有告诉我,他此生是否为这个女人心动过。他唯一向我展示的,是得知庄芸去世的那一夜,关于童遥的那一部分记忆。

那时童遥已经上高三了,画技一下子突飞猛进,在拿了好几次全国性比赛的奖项后,她的班主任亲自找到庄芸,说希望童遥能走艺术生的道路。

庄芸考量了一阵后,点头应允,然后出发去土耳其义演。

是五月初夏的夜,温行远走进那栋房子时,童遥正在二楼庄芸的卧室里作画。

整栋别墅漆黑一片,唯那间房灯火通明。

他站在门口,望着她攥着画笔的背影,站了整整一夜。

有好几个瞬间,温行远说,他很想走过去抱住她,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是为了庄芸,还是为了自己,那一刻,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童遥画完那幅画时,天已经彻底亮了。

少女眼中的泪痕已经干涸,她挽起沾了油彩的袖子,迎面向他走来:“吃早饭吗?小姨包的饺子还剩一点儿。”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那顿早饭,童遥就去上课了。

庄芸的后事,则由温行远代为处理。

“那是我强烈请求的,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童遥后来还画过庄芸吗?”

温行远摇头:“那幅遗像,是最后一次。”

在童遥的少女时期,她一共为庄芸画过三十七幅画,除了最后这幅遗像她一直带在身旁,其余的,都由温行远收藏了。

出乎我的意料,温行远告诉我,童遥最后没有去澳洲的母亲身边,而是选择留在了北京。

童遥的母亲曾亲自赶来劝说过她,但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很快就是高考,2007年的夏天,童遥不费吹灰之力地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学油画。

之后,温行远就再也没有出入过庄芸的别墅。

虽然他们还会见面,只不过地点又回到了他的画廊。

童遥在这个领域的京圈里慢慢有了些人气,国内出色的年轻女画家不少,但像她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的却凤毛麟角。因此很多公子哥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买下童遥的画,寄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发生点什么香艳的故事。

对此,大家心照不宣。

温行远就这样变成了童遥最初的画商。

童遥的画只会给他,随便他开什么价格,她都不会讨价还价。

大学四年里,童遥陆陆续续给温行远的画统统都卖掉了,唯剩下的两幅,是她最初卖给他的两幅——温行远始终将它们挂在画廊进门处最显眼的地方。

不是没有人想买,而是他不肯卖。

庄芸四周年忌日那天,温行远喝了点儿酒。

也许不是一点儿,是很多。酒精足以为他壮胆,四年中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踏返童遥如今居住的,庄芸的别墅。

二十二岁的童遥已有婀娜的身形,却还是极喜欢穿少女时期的吊带裙。只是餐桌布般斑斓的方格换成了浓郁饱满的墨绿色,与艳红的唇色相映生辉。

不知不觉间,她已有了波光潋滟的风情。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一趟伊斯坦布尔?”他单手架在门框上,喷薄出的气息带有浓重的酒气。

黑暗中,童遥明亮的双眼安静地打量他,随即摇头:“不去。”

“你不想去看看小姨?”

她抱着自己纤细的手臂,缓缓道:“小姨的墓在京郊。”

温行远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

笑罢,他转身就走。

童遥却忽地叫住他:“我的画,还是自娱自乐吗?”

不,不是,一直都不是。温行远在心底说。

但他却咬牙违心地说道:“是的。”

“骗子。”童遥冷笑。

清冷的月光下,温行远怔怔地回过头,就看见她眼中闪烁着点点斑驳的泪光。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时间的高墙骤然压垮,混沌中渐渐记起,这一年,他竟然三十三岁了。

在温行远三十三岁的夏天,二十二岁的童遥以沉默的眼泪向他无声地告别。

童遥离开北京后的第二个月,他才后知后觉地得到消息。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送画来了。

意识到她的离开,温行远做的第一件事,是让人把画廊里陈列着的童遥的两幅画给卸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一路驱车到密云的别墅,把它们挂在了刚刚粉刷完的白墙上。然后他在被五十八幅童遥画作包围的空旷的客厅里睡了一觉。

那一觉他睡得很沉,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醒了,起身整好衣服,继续去画廊工作。

从那以后,他始终没有去找过童遥。

我问他理由,他思索了片刻,说:“也许是觉得她有在世界上任何角落都生活得很好的本事,而我也的确无法再为她做些什么。”

就连说一声爱她,都不可以。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见过她一次,就在这里。

2015年的夏天,温行远像往常一样,在五月休假,从北京出发,前往伊斯坦布尔。

那是个周二的上午,温行远在酒店的餐厅里吃过早饭,去楼顶的花园晒太阳,无意中拾到了酒店里不知哪位祖国同胞遗落的小说。

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他之前尝试看过英译本,但看到三分之一时,就看不下去了。

“总觉得那个叫凯末尔的家伙,既可怜又可恶。”

但也许是置身于故事发生的这座城市,也许是五月对他而言有些特别,温行远那天竟然流畅地看完了一整本书,然后下楼叫车,去了那间位于窄巷中的博物馆。

他没想到会在门口遇见童遥。

很显然,童遥也没有想到。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刚好三年。

博物馆很小,灯光是温暖的橙红色,也许因为非旅行旺季又是工作日的缘故,那个时间段,竟然只有他们两位参观者进出。

二十五岁的童遥真的穿了一件柠檬黄的吊带裙,和他十年前梦见的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些鼻音:“你怎么在这里?”

童遥手中握着一部手机和一盒烟,良久,垂下长长的睫毛:“其实从大学第一年开始,我每年都会来伊斯坦布尔。”

每一年都来,每一年却都没有碰见。

但她连问上天两人是不是真的没有缘分的底气都没有。

“我已经看完了,准备走了,你呢?”童遥摇了摇手中的票根。

“我刚到。”

“那你慢慢看吧。”她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没等他回答,童遥已大步走出了博物馆。

然而温行远却迟迟没有进去。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她在巷口划亮火柴,拢着手,点燃一支烟。

然后,童遥竟突然回过了头,朝着他大声喊:“你还爱小姨吗?”

五月炽烈的阳光令温行远几乎睁不开眼,他说:“你说什么?”

自始自终,他的脸上挂着的,都是童遥暗暗恋慕过十年的,优雅而干净的笑容。

童遥最后猛地转过身,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背对着他,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没什么,我走了。”

“那个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肩膀在颤抖,就像庄芸去世时她为她画遗像时那样。”

“但你没有走过去。”

“是的,我没有。”

温行远慢慢地闭上眼睛,那种神情,和纯粹的无法得到痛苦相比,似乎多了一份对自己的厌恶。

“我思考过很多年,反复地思考……结论仍然是做不到。我可以面对自己从她十六岁开始就爱着她的事实,却无法抹杀自己为了接近她,所有过的那些卑鄙而怯懦的行径而产生的罪恶感。我想,就算得到了她,我也永远无法真正快乐。”

我愣了愣,笑了:“说不定她也是这样想的呢。既喜欢你,也喜欢小姨,所以才从没有想过,去真正得到你。”

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从来只是在告别。

“无论如何,是你成就了现在的她。”我说。

温行远始终没有回答。

这就是答案了。

或许我们能长久地爱慕一个人,却终究无法忍受这份爱长久地与那个滋长于暗处的,卑劣的自己共生。

七月的时候,我在北京参观了他小小的博物馆。

和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相比,密云的博物馆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展室。但我知道,于温行远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虽然决定不拥有她的一生,却意外地拥有了她一生的纯真。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联系我的理由。

我在那张票根背面写的是——

希望看到它的人,都能拥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纯真。

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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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认为,我们的宇宙和世界是独一无二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在宏观宇宙当中,世界是由许多不同的维度所构成的,在现实维度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维度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规则和构造,世界与世界之间被时空之墙所分隔,使得不同法则下的不同维度世界之间不会发生交集。然而,利用一种被称为召唤术的神奇法术,人们将异度空间的生物召唤到现实世界中来。具有这样力量和知识的人,被称为召唤师。而异界之书,便是记录召唤术知识的载体。请小心面对你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因为它们很有可能将带你走进一个超出你想象之外的世界。PS:书友群号:285461405。加群时请注明【书友】。
  • 妖圣传

    妖圣传

    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无穷无尽的魃妖从天而降,黑压压一片,如蝗虫过境,遮天蔽日,开启了杀戮的饕餮盛宴!盘膝坐在一头魃妖背上,蓝枫遥看着跪地求饶的人们,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冷漠。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在其人生最得意之时,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残酷的打击,不仅被人强行抽干了身体血液,而且被灌注伪妖兽魃妖之血,导致修为尽丧、容貌尽毁,每天都遭受着魃毒侵蚀之苦。在经历了数年折磨之后,苦尽甘来,少年依仗炼化的魃毒,再度展露过人的天赋,向着大陆强者之巅发起了冲击。
  • Situation Room (a Luke Stone Thriller—Book #3)

    Situation Room (a Luke Stone Thriller—Book #3)

    SITUATION ROOM is book #3 in the bestselling Luke Stone thriller series, which begins with ANY MEANS NECESSARY (book #1), a free download with over 60 five star reviews!A cyberattack on an obscure U.S. dam leaves thousands dead and the government wondering who attacked it, and why. When they realize it is just the tip of the iceberg—and that the safety of all of America is at stake—the President has no choice but to call in Luke wkkk.net of an elite, disbanded FBI team, Luke does not want the job. But with new enemies—foreign and domestic—closing in on her from all sides, the President can only trust him. What follows is an action-packed international roller-coaster, as Luke learns that the terrorists are more sophisticated than anyone realizes, that the target is more extensive than anyone could image—and that there is very little time left to save America.
  • 0-18岁孩子脊骨成长必读

    0-18岁孩子脊骨成长必读

    宝宝刚出生不久,就经常无缘无故哭闹不停?无论拿什么美味进行诱惑,宝宝就是没有食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突然成了“小结巴”?孩子上学还没多久,就开始多动、厌学、不听课?孩子根本不用功,但不知不觉竟成了“小四眼”?孩子头痛或气喘,怎么“对症”治疗都毫无成效?各种问题,看了此书,不再是问题。
  • 灿唐

    灿唐

    家里的变故,让范晶晶只想逃离一切。于是一个城市的姑娘,准备归园田居。哪想到她穿越到了唐朝,从文明回归野蛮……哪想到她跑到男人的怀抱,糊里糊涂的就有了一个男人……为了男人,不要死在战场上,她只好……
  • 管控力:通向目标的执行方法

    管控力:通向目标的执行方法

    在这本书中,邵雨通过对企业经营问题的高度提炼,将原本复杂多变的经营简化成目标实现的过程。尽管德鲁克、韦尔奇、戈恩等人都将目标实施视为企业经营的重要任务之一,但这仍然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概括。事实上,任何一个企业经营者都知道,经营的核心正是确保目标的实现。本书的目的很明确:打造企业管控力。也就是协助中国企业在内部建立经营新秩序。大多数中国企业面临着一个转型时期:凭借胆识和运气成功的岁月一去不返,同时随着企业规模的不断扩大,继续依靠以往的人管人方式很难持续发展下去。诸多经营问题开始不断出现:目标无法实现、运营失去控制、人心涣散……在这个时候提倡管控力可谓击中中国企业管理的要害。
  • 逃妻夭夭情可待

    逃妻夭夭情可待

    为报养育恩,邵草奚代嫁冷血顶配钻石男-檀初阳。如果问檀初阳有什么超能力吗?他会坦然的回答:有钱。但为什么这个钢铁直女订婚了还和他分房睡吃饭AA?还要强迫请他吃麻辣烫和路边摊?有人说,如果一个女人不要你的钱,那么她可能,也不要你的人。檀初阳最终放下自尊说:请你包养我。
  • 黎明降临

    黎明降临

    杨进开,一名以调查各种婚恋问题维生的“私人侦探”,本是离科学最远的人,却因接受某位大学教授的委托,追寻一本“遗失”的笔记而陷入迷阵。杨进开本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校园纠纷,不料这本记录着理论物理研究的学术笔记,竟然引发多起神秘命案,而随着调查的深入,线索越来越多,真相却越来越遥远和不可相信——这本源于半个世纪前遥远的美国的笔记,竟然记录了宇宙终极真理的恐怖真相,而每一个接近真相的人都面临着来自宇宙本身的死亡威胁。宇宙到底是可知还是不可知?死亡到底是巧合还是阴谋?自然界的谜团尚未揭开,人与人的谜团才刚刚开始……